刘易斯知道世界上确实有博大的心灵和深刻合理的思想,这是他从书本上验证过的。那些书本给他的教育超过了山口百惠的标准。他也读到过大都会里的沙龙,艺术和聪明都在那里汇集,而这种沙龙,温泉小镇也有。他过去曾愚昧地以为,高踞于工人阶级以上的衣冠楚楚的人们全都智慧过人,情操优美。他曾以为文化、文明总伴随着白领,他曾受过骗,以为学校教育就是博学多才。
他明白自己少时的环境限制过自己,同时,他也感到,他以前看待生命和宇宙的终极事实的方法还是形而上学的,犹如还有人相信,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刘易斯,你为什么不肯去做记者?”休息时黎日庆突然问道,“你这么喜欢写作,我相信你会成功的。你可以在新闻事业上出人头地,享有盛名的。有许多了不起的特约通讯员,薪水很高,全世界就是他们的天地。他们被派到世界各地去。”“你是不喜欢我的论文么?”刘易斯问,“你觉得我写新闻还可以,搞文学却不行么?”
“不,我喜欢你的文学作品,读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我担心有的读者跟不上。至少我跟不上,听起来挺美,可是我不懂。你的科学术语词汇我弄不清楚。你是一根筋,你知道,亲爱的。你明白的东西我们别的人可不明白。”“我估计让你不明白的是那些哲学术语。”他能说的就是这句话。“说到底,你是在玩写作。”黎日庆说,“你确实玩得太久了,已经到了严肃地面对生活,面对我们的生活的时候了,刘易斯。到目前为止,你只是一个人在生活,一个人吃饱全家饱。”“你是要想我专心工作么?”他问。“是的。”“可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我是否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你写作的信心,亲爱的。”黎日庆低声说。
“你读过我许多东西。”他粗野地说下去,“你有什么看法?完全没有希望么?和别人的东西比怎么样?”“可是,别人的作品卖掉了,你的,没有。”“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我不能从事文学么?”“那我就回答你吧。”黎日庆鼓起了勇气回答,“我认为你不是搞写作的料。请原谅我,亲爱的。是你逼我说的,而你知道,我比你更懂得文学。”他沉吟着说,“你应该懂得。”“但是,我还有别的话要说。”两人痛苦地沉默了一会,刘易斯接着说,“我知道我心里有些什么,没有别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知道我会成功的。我不愿意受到压抑。我想要用诗歌、小说、散文表现的东西燃烧着我,避免自身完全冷却掉!不过,我并不要求你对我有信心、对我的写作有信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现在刘易斯在坐待更多支票寄来,常到巡司温泉旁边的日本料理店去吃饭,他消瘦的身子“发福”起来,凹陷的双颊平复了。他不再用短促的睡眠、过度的工作、刻苦的学习来折磨自己了。他什么都不写了,书本全关上了。他常常散步,长时间在山里、在平静的温泉石林公园里溜达。他没有朋友,没有熟人,也不结交朋友,没有那种要求。他在等待冲动出现,好让他了摆的生活重新启动。他不知道那启动力会从哪儿来?刘易斯心想:“难道我的生活就一直这么沮丧、空虚、没有计划、无所事事?”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现在,他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不久以后,刘易斯就停止去日本料理店了。他放弃了战斗,却时来运转了,虽然,得来蹉跎太迟。他打开了一个“17K”寄来的薄信封,看了看支票30000元的票面,发现那是接受了《天龙七子》I、II、III的报酬。他在裁缝铺订做了一套衣服,在筠连城里最好的餐厅用餐。他仍然在黎日庆家的小屋子里睡觉,但是那一身新衣服却使温泉附近的孩子们停止叫他“瘪三”了。
《安妮宝贝月刊》用24000元买了他的三部曲中篇小说《老师》《企业家》《书记》;《华盛顿邮报》采用了他的论文《第一宇宙和第二宇宙》;《柯蓝日报》采用了他为山口百惠写的诗《一合相》。安审、编辑和读者都已经度完假回来,稿件的处理快了起来。但是刘易斯不明白他们害了什么怪病,突然一哄而上,采用起他们近年来一直拒绝的稿子来。那以前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发表过,谁也不认识他,他那些作品为什么突然有了销路,他无法解释,只能说这就是命运!
在他多次遭到文学网站拒绝之后,他开始带着《天龙七子》去拜访一家家的出版社。在受到8次拒绝之后,那稿子为“17K”公司采用了,他们答应国庆节前出版那本书。刘易斯要求预支版税,对方回答他们无此先例,像那种性质的书一般入不敷出,他们怀疑他的书是否能销到1000册。他决定若是再要写作,他就只写小说。
他给“17K”公司写了信,建议把他的《天龙七子》以10万元卖断,可是他们不肯冒这个险。而此时,他也不缺钱用,因为他的5部短篇小说已被采用,得到了稿酬,他还开了一个银行户头。他有两本书快要出版,还有更多的书就会找到出版的机会,还有钱可赚。他想等一等,然后,用一大笔钱去买海岛。他听说南太平洋群岛有一个峡谷和一道海湾,有2平方公里,用10万元人民币就可以买到。他打算买一艘大帆船,用它在南太平洋诸岛之间做珍珠、椰子生意。他要把海湾和峡谷当作大本营,建立没有等级阶层、没有金融资本投机、没有福利救助企业的乐园。他要在那儿宴请往来的商船船长和南太平洋的头面人物。他要大宴宾客,来者不拒,像贵族一样。他要忘掉自己读过的书,忘掉书里那个世界。
为了办到这一切,他必须在温泉小镇呆下去,看来这个地方给刘易斯带来好运,他要让银行账户里的存款额突飞猛涨,钱已经开始汩汩地流来了,只要一本书走红,他就可能卖掉他全部作品。他还打算把散文和诗歌编成集子出版,以保证能把那峡谷、海湾和大帆船买到手。他决不再写东西了,封笔,这是早已决定了的。但是,在等着他的书出版的时候,他总得有点事做,不能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呆头呆脑,什么都不在乎地过日子。
《天龙七子》九月份出版了。快递送来了包裹,马丁割断包裹绳,出版社赠送的那一打样书便散落到桌上。他不禁感到一种沉重的悲哀,他想到,此事若发生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会是多么欢畅得意。他把那可能出现的狂欢和目前这满不在乎的冷淡作了个对比。那是他的书,他的第一本书,可是他的心却并不曾丝毫加速跳动,他感到的只是悲凉,此事对他已经毫无意义。它最大的作用只是给他带来一点钱,而对钱,他已很不在乎了。他拿了一本书来到厨房,送给了黎日庆。
“我写的。”他解释道,想消除黎日庆的迷惑。“就是在我那间屋里写的,看来你给我的写作帮了忙呢。留下吧,这书送给你了,不过作个纪念而已,你知道的。”他没有吹嘘,也没有炫耀,一心只求黎日庆高兴,为他骄傲,也证明他长时间以来对他的信心并没有错。刘易斯接到《天龙七子》时无动于衷,读到报社每周给他寄来的读者评论时,也照样无动于衷。很明显,那书正在走俏,那意味着更多的钱。
“17K”公司出版时小心翼翼,一共才出1200本。但是,书评刚开始发表,他们便加印了4000本。这第二批书还没有发出,订单又来了,要求再出一版,6000本。日本软银公司又来电接洽,要出一个日语版。紧接着又相继传来消息,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瑞典的译本也要出版。
一个月后,“此事非常出色!”“17K”公司给刘易斯的信上说,“小说畅销,先生之选题精彩之至。一切情况都意外地看好。我们几乎用不着向你保证,我们正在未雨绸缪。在美国和加拿大,此书已售出5万册,另有一新版本亦在印刷之中,印数为3万。为了满足各国读者需求,我们正在加班。《天龙七子》无疑将打破纪录。我社在此信中已冒昧奉寄有关先生另一作品之合同,一式两份。版税报酬已增至25%。该报酬已是稳健的出版社所敢订出的最高数额。先生如觉可行,请即在表中有关空白处填具先生新名。该书性质我社不作规定,任何主题之书籍均可,若有已写成之书更佳,目前乃趁热打铁之最佳时机。我社接到先生签署之合同后,即预支给先生版税5万元。我社对先生信心十足,打算就此大干一场。我社亦乐意与先生磋商签订一份长期合同,比如5年,5年之间见先生作品,一律由我社以书籍形式出版。有未尽事宜,容后速议。”
刘易斯放下信,在心里算了一道算术题,他签署了新的合同,在空白处填上了新书名《我是灭霸》,寄给了出版人,又把他最初练笔写的30篇小小说一起寄去。于是,“17K”公司就以快递回函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寄来了8万元的支票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