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阵晚风吹过,掀起眼前人额前细碎的刘海,耳畔不再声响的不明生物竟也似同我一样,正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少年接下来的话语。
于是心脏开始不听话地鼓动起来。
他要说什么?
是让我在没有了他的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还是让我帮忙关照他们班上的笹川同学?
不论是哪一样都让人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要不还是不要让他说了吧。
盯了我一会,纲吉认真的表情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点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谁让你一副要交代遗言的样子,我很不安啊!”
看了眼天色,我不免愈加着急半分,“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快点找到能治好这个病的办法才对吧!”
纲吉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安抚似的朝我笑了。明明刚才最不安的是他,现在反而迅速变得豁达了起来,如同在某一瞬间忽然看透了生死一般。
他抬起手,犹豫中带着试探,最后缓慢的、轻柔地拍了拍我的头顶。
霎时间,一片红彤彤的视野里,他整个人几乎要和身后的暖阳融为一体。
“找不到也没事了,花火,我其实……”
“十——代——目——”
有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打断了纲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我们齐齐望向来源,眼看着狱寺和山本一人一只手悬空地架着谁,正飞速地赶往这里。
直到三个人外加一个婴儿整整齐齐地站到了我与纲吉面前。
“十代目,我把夏马尔这家伙给您请来了!”
如此说着,狱寺惊喜又崇敬地看向里包恩,赞赏道,“不愧是里包恩先生,您果然猜得没错,十代目真的在这里!”
里包恩闻言轻笑一声,勾了勾唇,眸含了然的精光,“毕竟阿纲这家伙也就这点出息了。”
“狱寺君,山本?!你们怎么……”纲吉抽了抽嘴角,声音渐小,“是这样子把人‘请’来的……”
目测是被架了一路的男子无语地甩了甩手臂,“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给大叔我架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人一席白色西装,气质谈吐不凡,看上去正直青壮年,样貌上与狱寺竟有几分相似。
分明慵懒的神色,竟在抬眼看见我的瞬间迅速褪去,锋利的鹰眸里此时如同捕捉到了猎物一般,嘟着嘴朝我狂奔而来。
“哎呀,怎么这里还有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姐!来给我亲一口qiu~”
“什么鬼!你不要过来啊!”
我心下一阵恶寒,不由懊悔自己刚才脑子到底是有多抽才会对他产生「谈吐不凡」这种核爆级别错误的印象啊??
“呜哇啊啊你干什么啊夏马尔医生!”
纲吉见状顿时汗毛竖立,迅速侧步挡到我面前,长臂一伸,张开的手掌正用力抵着男子的脸阻止他继续向前。
余光里我甚至还能看见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一颗颗迅速冒了头。
被称作医生的男子站定了脚步,无趣地垂眸看了一眼纲吉,“怎么又是你,沢田纲吉,你是上天派来的护花使者吗?”
此时沉寂了许久的骷髅头终于又来了兴致,复又幽怨吟唱,“好可怜啊~就这样死掉之后~在意的女孩子就要被变态玷污了~”
贱兮兮的语气配上拉得悠长的尾音,令夏马尔额角狠狠一跳,“喂,你这个东西很失礼啊,谁是变态?”
狱寺观察着周遭的不明展开,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夏马尔!快点给十代目治病!”
沉吟片刻,男子再度恢复到最初慵懒冷漠的神色。
“都说了我不给男人治病,这是我的原则。”
语毕,竟丝毫不顾身边一排人的目光如何复杂,抬腿便走。
眼见天色愈晚,我咬了咬牙。
“那、那给我治呢?”
夏马尔脚下一顿,转身探究似的看我一眼,眼神晦暗不明,“这位小姐……虽然你的身体状况确实让我看不透,但即便你让我帮你治疗,你也救不了你旁边的这个人。”
我稳住神色,缓步从纲吉身后走出来。
“那你若是先帮我把纲君的骷髅病转移到我身上,再给我治病呢?这样既不用打破你的原则,也能履行作为医生的职责,一举两得不是吗?你做得到的吧?”
他做得到。
连那样刻薄高傲的狱寺都企图央求他出手,且一旁的里包恩明知自己的学生命不久矣却仍在作壁上观——此间种种迹象,都向我透露出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太正经的医生,他有着通天的本领。
“你、你在说什么啊花火……”
纲吉讶异地看着我,不只是他,一边的狱寺和山本也不由愣在原地。
“哦?”夏马尔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眼底之下浮上了几分兴致,“你这小丫头,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我确实做得到,但你就不怕我把那小子的病转移到你身上之后……却不给你治吗?这个病,是真的会死人的。”
老实说我还真不怕,反正也死不掉。
……最多就是被全世界知道我的糗事嘛,多、多大点事!
我眨着眼笑得狗腿,强作镇定:“这不是还有您嘛?毕竟您的原则只是不给男性治病,而我不在此范围之内,对不对?”
但男子似乎完全不吃这套嬉皮里夹笑脸的,只见他迅速收敛了神色,双眸微眯,脸上早已没有半分吊儿郎当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满满都是成年男性独有的凛冽和晦涩。
注视了我许久,眸光顺带飘过里包恩之后,他终于笔挺着身躯缓步至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向我。
“你确定?只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就把自己的生命随便交付到别人手里?”
我坦荡地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他值得。做得到的话,就请先别废话了。”
夏马尔终是无奈地用指腹捏了捏眉头,“你这丫头,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话虽如此,脸上的表情却是松动了不少。
我长呼一口气,展了展眉,在以为已经十拿九稳的时候——
“不行!不可以!”
过多的重心放在了医生身上,我却忘了这里还有一个第一当事人。
纲吉将我拉到身后,腕上的力度捏得我生疼。他皱着眉,神色意外的冰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被迫抬头,却见他的眼角被因激动而带起的情绪撕扯得发红,眸底里蕴藏着被压的很深我却从未见过的愠怒。
“纲君……”我彻底愣住了。
如同突然有一天,被自己养了很久、一直以来都温驯不已的小兔子跳起来反咬了一口一般,下意识感到惊奇和害怕。
他在生气……为什么?
“十……十代目……”狱寺欲言又止,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开口劝说,“夏马尔这厮就是沉迷美色,本性不坏,是绝对不可能放任女孩子不管的。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您没有时间了,要不就按照七濑说的那样……先转移再说……”
渐渐地,他的声音小了。
因为纲吉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那样的气场,令人仿佛身临沉睡的雄狮觉醒之际,汹涌得全世界都忍不住为之颤抖。
但异样凛冽的气息只留存了一瞬,再抬眼,那人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方才的痕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纲吉已经松开了我的手,站在夏马尔面前,背对着我。
“无所谓的,我这种哪怕是活着也为这个世界做不出一丝贡献的无用之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我不能让花火陷入危险,不然我死也无法瞑目。”
说罢,他转过身,平日里清澈如一汪清潭的褐眸此时幽深得不像话。再开口,似叹息,又似不舍,轻柔地仿佛下一瞬就能被风带走,“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噗。”
一道不合时宜的气音瞬间将当下弩拔弓张的气氛粉碎得一干二净。
只见夏马尔捧腹大笑起来,很快又强行皱着脸有模有样地学起了纲吉的模样。
“哪怕是活着也为这个世界做不出一丝贡献的无用之人呢。”憋着复述完,又继续忍俊不禁,“他居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老朋友。”
随后他俯身拍了拍里包恩的肩膀,同情道,“恭喜你,路漫漫其修远兮。”
那头一直袖手旁观的里包恩此时撇着双眉,叹了口气,无奈道:“果然还差得远呢。”
而另一边,突然被人光明正大议论起来,脸皮本就薄得不行的纲吉早就通红了脸。
“要、要埋汰我能不能等我死了再埋汰啊!我听不到的吗!?啊??——哎哟好痛!”
他吃痛地摊开手掌,定睛一看,食指指腹上竟正在缓缓渗出血珠。举着手臂再检查的时候,上面的一个个骷髅已经含着恨湮灭在了皮肉之下。
而罪魁祸首迅速吸完了血,又餍足地飞回了夏马尔随身携带的银盒里。
“蚊子??”
“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是三叉戟蚊子。”夏马尔慵懒地回应,“各种不治之症的来源,同时,也能解各种不治之症,厉害吧?”
而我,当代优秀医学毕业生,在一旁看得眼珠子几欲瞪了出来。
所以给蚊子吸口血就好了……?金庸都不敢这么写啊!癌细胞见了都得跪下来唱征服吧……
这个世界太逆天了!
“太好了,十代目!您得救了!”激动不已的狱寺一把抱住纲吉,而他身侧的山本也终于舒展开眉头绽放起笑容。
“等……要喘不过气了狱寺君……”
“呜哇!对、对不起!”
被狱寺手忙脚乱松开后,纲吉叫住夏马尔,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还是出手救了我,但是……”
“不是,男人就别靠我这么近了好吧。”
夏马尔表现出一副被肉麻到了的不适模样,跳着小碎步赶忙拉开与纲吉的距离,“你不用太感动,我只是觉得从骷髅嘴里听见的你的人生委实太悲惨,如果还不能长命一点的话,那就真的太可怜了。”
而刚被人以仁心救治,立马又被深深埋汰的悲惨人生主人公表示:倒不必如此直白……
“天都黑了,又浪费了我半小时的泡妞时间。”
夏马尔黑着脸,抬腿欲走。
旋即像是想到什么,脚步顿了下,回过头来看向我,神色幽深,“不过,小丫头,给你个忠告吧。”
“你脖子上的那玩意儿……还是少点这样明目张胆摆在明面上让人看见比较好。毕竟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
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夏马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色渐渐沉下来的里包恩和他胸前的橙色奶嘴,而后没有下文也没有补充,甩了甩手就扬长而去。
徒留我满心复杂又懵懂地留在原地。
又是这个锁。
好几年前,纲吉家的那位老者同样认得它,也是同样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就像是故意警醒我有着不凡的身份,却又按捺着我不让我因此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一样。
让我实在想不通,既是隐秘,又何必揪出它的小尾巴来吊人胃口。
但我很快又感到释然。
毕竟真相如何对如今的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花火……?”
纲吉的轻声呼唤把我拉回现实,再抬眼的时候,才发现周遭已经只剩了我们二人。
刚才如寒冬里的雪松一般冰凉的神色还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在目光触及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之时,我难免瑟缩了一下。
这一微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纲吉的眼睛,随后便见他有些受伤和懊恼地抱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刚才吓到你了,对吗?对不起,我当时太着急了。”
“可以不要放在心上吗……?”
语毕,少年坚定着神色,信誓旦旦地竖起三根手指,转过身体端正地面对我。
“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凶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我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明明前几日与正一谈论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自诩看透了生死,又怎料当生与死关联到的是眼前这人的时候,整个人竟会变得这样紧张。
再回神,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此时饱含着慌乱的情绪,就这样一瞬不瞬地落进了我的眼帘。我终是忍不住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其掰下。
“凶不凶我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纲君,我只希望你平安。”
随后皎洁的月色之下,柔软的少年眼睛里仿佛攒满了星光,他红着脸重新起誓,笑着说大家一定都会健康长大、快乐无忧。
可后来发生完一切我们才知道,在不凡和沉重的命运早已被既定的时候,就注定了普通人唾手可及的平安和快乐,是他穷极血和泪才能守护下来的东西。
“哦对了,你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
“没没没没、没什么!已经不需要说了……”
“什么啊……很吊胃口也。”
“唔,真的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啦!毕竟我们……”
来日方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