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到沢田家,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见我缓缓走近,棕色短发的妇人绽开惊喜的笑容,在我面前微微躬身,感激道:“是七濑家的花火酱吧?很感谢你愿意过来和我家纲君一起去上学。”
说罢双手合十,眯起一只眼,抱歉道:“我老公近日准备从外地回来,导致我刚好没空接送小孩子,万不得已才麻烦上你。因为上一次见花火酱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可靠呢。”
对方过于热情,我甚至找不到间隙插嘴。毕竟都被这样子拜托了,我再推脱未免不近人情。
于是我轻轻颔首笑了笑,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不麻烦的,奈奈阿姨。”
语毕我侧了侧眸,视线不偏不倚落她身后躲着不敢出来的小男孩身上。
肉嘟嘟的小手扒拉着妇人的衣角,整个身体缩在她的后面,不安又好奇地探着个毛茸茸地脑袋打量我。一双让人艳羡的蜜棕色大眼睛清澈见底,干净得像是被初春清晨的露水洗涤过一样。
奈奈阿姨无奈笑着把身后的小团子提出来推到我的面前,“那么,纲君就拜托你啦,花火酱。”
说罢蹲到小团子面前,安抚似的揉揉他软绵绵的刺猬头,“纲君在学校也要乖乖的哦。”
但显然一通安抚起了反作用,从刚才开始就局促不安的小团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眼眶,双颊因为在用力憋着眼泪而微微鼓起,张嘴哽咽道:“妈妈,我不想去……”
奈奈阿姨慌了一瞬,下意识无助地看我一眼。但同样是小屁孩的我哪有什么办法,只能眨眨眼,给她递过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最后不知道耗费了多久,她连哄带骗着,才终于把小团子说服跟我走。
若不是因为我当下也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在外人看来,刚才那一幕倒颇具几分人贩子之间不法交易的味道。
我一路牵着小团子小巧柔软的手,待离开奈奈阿姨的视线范围后,侧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立马松开。
掌心一下子失去了温热,竟有一点不习惯。
我转身,平静地与比我矮上一小截的小男孩对视。
“那个……纲君是吧。”
许是因为我停下得过分突然,没来得及刹车的小团子险些撞上我的下巴。他面带惊恐地看向我,弱弱地后退了半步。
“我、我叫沢田纲吉……”
我了然地点点头,“我叫七濑花火。”
话语几乎脱口而出,我懊恼一瞬。
不对啊,怎么我还跟着自我介绍上了……
于是我凛了凛神色,后退到与纲吉大概有一米的距离后站定,强硬道:“从现在开始,请纲君与我一直保持这个距离,务必不要逾距。”
纲吉睁大着眼,像是听不懂我话音里的意思。一番话被缓慢地咀嚼着,他呆愣地将视线在我与那长达一米的地面之间来回转移。
好半晌才意识到什么,眼眶登时红了,委屈得像一只被抢走了萝卜的兔子。
“为、为什么?可是你刚刚都还……”
小小的男孩大概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于是只能从眼前人态度的转变当中提取信息。哪怕是得知自己莫名像是被讨厌了,他也还在憋着委屈,想要让我回心转意一样,不安又带着些许希冀地望着我。
他太无害了,这让我感觉自己罪大恶极。
我捏紧拳,背过身去不看他,“总、总而言之,纲君保持距离跟紧我就好,我会遵守承诺陪着你到学校的。”
说罢也不管后面有无回应,径直迈腿便走。所幸他虽然一声不吭,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表示着他有在听话跟上。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脑海里小团子可怜巴巴的模样挥之不去。
可我别无选择。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虽然这每日必有一难的反社会逆天debuff今天已经发动过一次了,但谁知道会不会破例二次发作。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让他离我远一些,以免被祸及。
屏气凝神的时间总是流逝得极慢,明明只是大概一公里的路程,给我感觉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并盛小学在一排排的矮屋住宅中露出了棱角,脑子里某一根紧绷的弦得以稍宽。想着带娃的任务总算要告一段落了,回过神来之后我却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那道时深时浅、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没有再响起。
我疑惑回过头,只见纲吉僵直地驻足在我身后不远处,脸色有些发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处,好似在忌惮着什么。
“……怎么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追溯过去,校门前来来往往的除了前来接送的家长和满脸并不欢喜的学生,并未有其他异样。
纲吉见我稍作折返,眸底亮了一瞬,下意识往前伸手,似是想抓我的衣角,奈何肉乎乎的小手实在不够长,最终只能堪堪停留在我与他相隔的正中间。
“花火……我害怕。”他撅着唇,一双无辜的眸子此时水光盈盈地看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离他更近了些,“……所以说,你在害怕什么啊?”
他闻言犹豫了会,眼神飘忽几下,抬起的臂膀前端指结微动,终是越过我身侧,指向我的身后。
“……狗。”
我顺着他的指向再次回头,终于在人来人往的罅隙中,留意到了一只静立在我们身前不远处的吉娃娃。
一时间心情变得很复杂。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连吉娃娃的害怕吗?
可在无意间瞥过去的下一眼里,我却莫名觉得那只正蹬着后腿、呈现出蓄势待发模样的小狗,令人骇然。
它带着正常小动物脸上不该出现的凶狠,浑身充斥着危险的气息,往四面八方炸立起来的毛发生生将它的体积撑成了两倍,不仔细看的话,倒更像是一只刺猬。
此时如同科幻片里被植入了某种狂厄病毒的无害生物,此时正直勾勾地朝我们所在的方向望着,好似下一秒就会后肢离地,开足马力冲撞过来。
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终有所感,大概又是冲我而来的厄运。
果不其然,与我的眼神短暂的交汇过后,蓄力了许久的吉娃娃真就铆足了劲朝我横冲直撞而来,一口紧咬的犬牙在颠簸中微张,顺流而下的口水竟让我觉得它打算发了狠似地咬上我的脖颈。
见状,我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推开站在我身后的那只小团子,惊呼:“纲君,快离我远点!”
随后我立马浑身解数,拔腿就往另一边跑开,试图躲开那只迎面直来的气势汹汹的小狗。
可附近空旷得很,人流又大,实在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而小女孩的脚力自然比不过矫健的犬科动物,再继续留出后背反而更危险。
于是我只能顺手捡起脚下一根木棍,而后脚尖使力,将身体转了个向,举着木棍准备与它正面对峙。
却岂料它离我身前半尺的下瞬间,四条小短腿蓦地展现出风骚的走位,不自然地拐了一道之后,竟是……
竟是越过我径直扑向了我身后的纲吉!
我大叫不妙,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立马将木棍往拐了弯的吉娃娃身上砸去。可情急之下准头还是差了些,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怔愣在原地的小团子,被吉娃娃一下子扑倒在地。
“纲君!!”
等我又惊又怕地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倒在地上的人已经当场破防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叫唤着妈妈。
万幸是他身上并没有我意想中血淋淋的伤口,而趴在他身上的吉娃娃竟然也再没有了下一步动作。毛茸茸脑袋上凶狠骇人的表情不再,反而正疑惑又无辜地看着被自己的肉垫踩在脚下的高分贝生物。
眼前发生的事情几乎在一瞬间便脱离了我意料之中的轨道,仿佛刚才所见所感全都只是我的错觉,唯有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还在一阵后怕着。
奇怪,太奇怪了。
虽然正常的吉娃娃确实是无害的,但是它刚冲过来的那一刹那,那种熟悉的、被我经历了数次的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我笃定它必定是被这个世界植入了抹杀我的指令。
但是这个指令却在即将靠近我的一瞬间被终止了。
为什么呢?
总不至于因为这个世界的幕后操手他有强迫症,一天真就只会抹杀我一次吧?
还是说……
我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还滚在地上嗷嗷大哭的棕色小团子,走近,蹲下,细细打量。
稚嫩白皙的脸庞挂满了泪水,被洗得干净无尘又带着点洗衣液清香的t恤被吉娃娃毫不留情地踩出了几个灰色的小梅花印。
明明动手一甩就能把吉娃娃给甩下身去,他却只顾着揉着眼睛哭,任由小狗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偶尔还蹦跶两下。
我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猜疑十分离谱。
明明不管怎么看,就只是一个软弱无害的小孩而已。
果然还是因为这个世界有强迫症吧……
我抬手揪住小狗的后脑勺,在它抗议式的蹬腿中把它拎到了一边。而后扶起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团子,给他拍了拍被滚得脏兮兮的裤子。
“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啊。”
终于感觉到身上失去了原先的压迫,纲吉这才止住了泪匣子,那双占据了半张脸的大眼睛含着浓浓的水汽,在阳光之下更显得明亮不少,浓密修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鼻头哭的通红。
整个娃显得可怜又无辜。
听到我的声音,他有些惊喜,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但又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地看向我,微垂的双眸湿漉漉的。
“花、花火…?”
一瞬间想起什么,上扬的嘴角却又缓缓垂下,竟是失落又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留出了我刚才所说的一米距离。
……这死孩子听话得我很想掐死我自己。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这么懂得拿捏住一个陌生人的恻隐之心。
狠狠往他的方向跨了一大步,我将腾出来的距离用力地踩到脚下,义愤填膺地拉起他的手。本来想施以一点力度来宣泄我的憋屈,却在触碰到那片软乎乎的掌心之际,一下子又舍不得用劲了。
纲吉被我拉扯得一愣一愣的,偏偏又在我最没有抵抗力的时候,用着软糯糯的声音再次唤了一遍我的名字。
我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不耐烦道:“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他的手抖了一下,最后弱弱道,“哦……”
被我握在手里的小爪子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却意外地并没有让人觉得难受,反而与柔软的触感相得益彰,让人莫名爱不释手。
我侧过脸看向那片棕色的毛茸茸的头顶,余光里还能瞥见他因为心情不错而乖巧翘起的嘴角。
我望向天,忍不住长叹。
罪孽啊,我好像要被这个小团子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