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路边店

二〇八国道从那层层叠叠的大山上盘旋下来,通过野猪坳乡村这个小小的盆地又弯弯曲曲地盘旋上山,通向外面的世界。

李大脚在许多个孤独的黄昏,站在儿子小水给她盖的小楼的楼顶平台上,向那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二〇八国道眺望。如今步行外出的人很少了,人都变得金贵了,几步路也要搭个车坐坐。所以,当李大脚在某个黄昏站在楼顶的平台上眺望二〇八国道时,她看到的当然是那些大大小小甲虫一般的汽车了。有汽车在村外的上落站停下,吐出些人,又吸进去些人,然后扬长而去。大脚总希望那汽车吐出的人中有大水或者贵生或者他们的儿女,那样,她的内心就会被喜悦浸透——人一老就格外地想远方的亲人。

当然,她也希望那汽车里吐出另外一个让她心里丢不开放不下的人。那人就是老应。当初,她送老应出村时,老应拉着她的手说过,他会回来接她的。可老应一去那么多年,却一点音信也没有了。

她也托人去打听过老应。

打听的结果是,老应不知去哪里了。

直到小水大学毕业回来,她才知道老应是出国了。在大脚的眼中,出国就像去了台湾,相隔老远老远,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回来。想起老应,大脚心里就不圆满,不舒心,但这不圆满不舒心也是没办法的。日子久了,她心里也就淡了。

淡了还是抹不去老应的影子,只是想得少了而已。人老了,总是有所念想的,人离开母腹来到世上是无知的,可人老了,离泥土越来越近了,也就有了许多的遗恨。

就在一个落日弄得红霞满天的黄昏,她的好友在楼下唤她:“大脚,不好了。”

“韩嫲子,上来吧,门没闩,有什么事上来说吧。”大脚说。

韩嫲子急匆匆地上来,在上楼梯时,膝盖不小心磕在了水泥楼梯上,把膝盖上的皮给弄破了。

韩嫲子“哎哟”了一声,她感到了疼痛。

一上楼,大脚马上问她:“摔伤了吧,快给我看看。”

“没事,没事。”韩嫲子满不在乎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大脚急着问。

“又有人把小水告了。”韩嫲子说。

“告他贪污受贿?”大脚说。

“不是,告他和二狗开的路边店有关系。”韩嫲子说。

“他一镇之长,肯定会和底下的群众有关系。他犯了哪一条?”大脚说。

“你难道不知道二狗那王八蛋在店里搞什么鬼名堂么?”

“什么鬼名堂?”

“二狗在店里养了几只鸡。”

“养鸡?乡下人养鸡正常得很嘛。”

“你别打浑了,二狗养的鸡是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在店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

“啊!”

“有人告了小水,说他经常在二狗店里吃野味,吃完野味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乱搞。”

“啊!”

二狗的路边店开在野猪坳乡村通往镇上的山上二〇八国道旁边。

老板娘俊俏的眼有点儿歪。

她慵懒地半躺在藤椅上,无精打采地望着路边店外公路那边的山林,嘴角那颗绿豆大的黑痣悄悄地颤动。

太阳刚落山,这个名叫“夜香港”的路边店四周,各种鸟儿在还没成材的松林子里喧天地叫着,在举行入夜前的聚会。春天的风无拘无束,透着凉意,夹带着野花的香味。

有一辆载重大卡车从松毛岭窄窄的沙土公路上疾驰而过,老板娘的眼睛亮了一下后黯淡下去,嘴巴里叽叽咕咕吐出一串难听的骂人的土话,坐在店门口的两个年轻女孩便嘻嘻笑起来。

只听老板娘嚷:“花枝,碰鬼啦,笑!二狗这老东西怎么还不回来,你听到摩托车响了么?听听,仔细听听。”

一个年轻女孩从藤椅里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来,歪着烫得鸡窝般乱七八糟的头,仔细地伸长耳朵。哟,是摩托的声音,是的,老板的摩托她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像要爆炸一样。

另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修指甲,指甲涂得红红的,像染了血。她冒出一句:“什么摩托车的声音,是林子里牛屎虫乱飞的嗡嗡声,花枝的耳朵肯定有毛病,老听错,花枝,你说对不对?花枝,你别恼,再听听,肯定是牛屎虫的声音。谁让老板把店开在这荒山野岭中,净听一些怪里怪气的虫豸叫,恶心!”

花枝:“阿美,你别嚼舌根了,也不看看老板娘的脸色,不是摩托就行了嘛。哟,天就要黑了。二狗是不是又去找麻雀了?”

麻雀是山下镇上发廊的一个女子,原先在这里干过,二狗和她挺好。

老板娘:“花枝,你说什么,麻雀?”

两个女孩都不说了,只是冷笑。

山风还是夹带着野鸡公花的香味,鸟儿不叫唤了,在巢里也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时而扑剌扑剌乱飞,然后悄悄躲起来,聚会可能是不欢而散。夜色浓起来,像胶,黑黑的胶从天上流下来,缓缓地将白昼吞没。

老板娘:“你们别在那里磨洋工了,快去把菜准备好,夜里过的车多呢,把灯拉亮,电视打开。怎么还坐着,听不见哪,是不是给钱给少了?快嘛,小姐们,嗬,你们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以后有新人来了,就辞退你们。”

她们就去干活了。

花枝一进里头,就骂了声:“骚货,没‘根’的人也要,哼!”

她们就笑了起来。

一听到她们在里面笑,老板娘气得嘴都歪了。但她又不可能朝她们发很大的火,因为这几个女孩是她和二狗的摇钱树。

不一会儿,老板娘听到了“突突突”犹如拖拉机一般的摩托车声。

二狗回来了。

二狗把摩托车往店门口一停,便叫道,快出来拿东西。他的摩托车后面带回来许多东西,吃的用的都有,其中有一大包卷筒的劣质卫生纸,那劣质的卫生纸一看就知道是这贫困山区乡镇企业自产自销的产品。

二狗把车停下后,走进了店,说:“怎么搞的,这么晚了还没有过路车辆停下来吃饭!”

老板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现在正在严打嘛,谁敢到我们店里吃饭玩耍呀。”

“放你老姆的狗臭屁!”二狗没好气地扭头凶了她一句。

“放你老姆的狗臭屁!”老板娘也不示弱,马上回敬了他一句,“现在是县里下来查,你以为小水和派出所的王所长能管住县里的人!”

二狗说:“好了好了,你这只母鸡别咕咕乱叫了,老子都烦死了。没生意来你我都要喝西北风。”

这时,二狗裤兜里的手提电话响了。

“喂,我是二狗,哦,王所长,好的,好的,我安排一下。”二狗点头哈腰的,好像他面对的是他爷。

“有什么事?”老板娘问。

“关你屁事!”二狗脸上明显地有了笑容,“花枝,赶快吩咐厨师,炖两个王八,王所长带了几个客人来捧场,对了,你们打扮打扮,晚上他们要乐一乐。”

老板娘打了一下二狗:“死鬼。”

“我一定要查,一定要查。告状的人肯定是我们野猪坳里的人。”支书上官火显得很激动。

大脚说:“你怎么查?”

上官火说:“那告状信上面又转到了小水镇长手里,拿回来一对笔迹不就行了?”

韩嫲子说:“不行不行,现在不是*****了,你不能强迫人家写字给你看的。”

上官火说:“反正我有办法。”

大脚说:“那个二狗现在发了,听说他结婚了?”

上官火说:“二狗有能耐,他开那个饭店经营有方,讨了老婆也是正常的。”

“听说还很年轻咧,他都快五十的人了,这不合适嘛,再说,他那东西也不管用。”韩嫲子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

大脚说:“想当年他那鬼样子,想不到他现在还发了。”

上官火说:“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要你有本事能赚钱就是英雄好汉。二狗每个月都给村里交一千块钱,我看他是对村里有贡献的,我们要保护她。”

大脚说:“他那店里是不是真有鬼?”

上官火说:“不会吧。”

韩嫲子说:“难说。”

上官火说:“好了,我要走了。”

上官火查出了写告状信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李火木。李火木常说:“还是那时候好,没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他经常在村里说二狗开黑店的事,还说村里镇里的干部吃了二狗的拿了二狗的就不处理他。他二狗是什么东西,一个老二流子,改革开放了,不知从哪里猫回了野猪坳乡村,也不知哪里弄了点钱,竟开起了黑店,你看他那神气样,没屌也讨了个风流娘们。

上官火马上就报告了镇长小水。

上官火报告完小水,就报告了李大脚。

李大脚有些生气:“这个李火木,就是屎窖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前几天,他偷砍村里河堤上的树我还没找他咧,他倒恶人先告状!”

大脚不相信小水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但话说回来,她对二狗也看不惯,那一个店里养了几个骚里骚气的小娘们,算什么事呀,对二狗用那几个外地小娘们的色相招待顾客的事,她是有所耳闻的。但她绝对不相信小水会和下三烂的二狗混在一起。

上官火:“怎么,他李火木砍树了?”

大脚:“是呀,你不知道?”

上官火:“我现在知道了。”

大脚:“真的是李火木砍的树。”

上官火:“我要处理他,他也太嚣张了,一点也不把我们村干部放在眼里,还四处散布谣言,说我们村干部拿着扶贫款大吃大喝。现在又咬上小水镇长了。我看他是犯神经了,不收拾收拾他,他飞上天了!”

大脚:“你敢肯定是他告的状?”

上官火:“那还有谁,上次告小水镇长的也是他,告状信的笔迹是他的。两个告状信的笔迹都一模一样,都是用蓝墨水写的。”

大脚:“你要弄确切,这事情不要冤枉了人。火火,有一件事,你要注意一点,你们几个大队干部经常在一起吃喝的事,群众的反映很大。”

上官火:“我们都是陪上面来的人吃饭。你想想,不招待好那些人我们的扶贫款就没那么多了,为了我们村那一百多户贫困户也要吃喝呀。”

大脚:“哎,你们现在的干部都变了,无论怎样,也不能太露骨了,省下一顿饭,能帮多少人应急呀。”

上官火:“是的,是的。”

路边店,老板娘的笑声从里面的雅座传出来:“小水镇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呀,你今天要多喝几杯。”

“哎,我不行了。”小水说。

“小水镇长,你平常两斤不倒,今天怎么不行了?来来来,喝一个,你不是号称万里长城永不倒么!”王所长说。

“王所长,今天真的不行。”小水“呃”了一声说,“头老是胀胀的,前两天感冒了。”

“感冒了才要多喝酒,酒消毒!”二狗笑着起哄。

“小水镇长,是不是想花枝了?”老板娘娇滴滴地说,“花枝明天就回来了,下次我让她陪你喝个够。”

“你懂个屁!”二狗说,“人家小水镇长想的是麻雀。”

“对了,小水镇长今天怎么不把麻雀带来?”老板娘说。

“哎,你们别说了,反正,这酒我是不喝了,太晚了,明天还要到县里开防洪会咧。”小水说。

王所长:“好吧,那我们走吧。”

“走,走!”

小水站起来,往门外走。老板娘跟了出去,二狗也跟了出去。小水坐上了王所长的警车,王所长打着酒嗝,上了车。老板娘说:“再来呀。”车上的人没有回应,车一启动,一溜烟走了。

老板娘吩咐那些女孩子收拾东西,关店门,她和二狗进了他们的卧室。二狗一把搂住老板娘,把她揌在床上。老板娘笑着让他摸呀捏呀咬呀的。二狗过足了瘾,就倒在床上喘粗气,他咬牙切齿地说:“妈的!”

老板娘:“你骂谁?”

“骂她李大脚祖宗八代!”二狗恨恨地说。

要不是李大脚,他说不定有儿子了呢!

“我要让她儿子烂掉。”二狗恨恨地说。

“他烂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老板娘说,“你还不是靠他吃饭。”

“妈的,你替他说什么话,谁养谁呀!”二狗说,“这世道,钱就是爷,他小水不爱钱,还能看得上我?”

“好了,别说了,你说的话我都不爱听。”老板娘说。

“你这骚货,你是不是看上小水那王八蛋了?”二狗咬着牙说。

“看上了又怎么样,我和你又没领结婚证。”老板娘说。

“你敢和他有什么来往,我捏死你。”二狗使劲地在老板娘肥嫩的屁股上捏了一下。

“哎呦,你要死呀!”老板娘惨叫一声。

二狗笑了。

二狗搂住了老板娘:“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接着,又是一阵乱摸乱咬乱捏。

过了两天,派出所的警车开进了野猪坳乡村,两个警察把李火木带走了。李火木被反手铐着,他气得破口大骂:“该抓的没抓,干什么抓我!”

警察说:“你再叫,再叫有你苦头吃的!”

李火木还在大骂:“断子绝孙的,我犯了什么罪,抓我干什么!你们怎么乱抓人!”

李大脚是站在楼顶的平台上看着李火木被推上车抓走的。

她突然想下去制止警察抓人,可来不及了。

她觉得自己到底老了。

李火木的样子感染了她,她心里突然产生了疑问:要是小水真的做错了事,她该怎么办呢?

韩嫲子最先向李大脚提出在二〇八国道旁开一个路边饮食店。李大脚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方案可行,每天从这里经过的客车货车很多,司机和旅客们都要吃饭,这是很好的事儿,又能解决旅客们和司机们的吃饭问题,又能给贫穷的乡亲们攒点钱。

李大脚考虑的是由村里开这个店呢还是由私人开。

那时候,野猪坳乡村里没有人能一下拿出那么多本钱开店,李大脚商量了半天,决定由村里牵头,群众集资开这个饮食店。

那时,刚开放不久,在偏远的山村里,人们的头脑没那么活,李大脚的想法传下去之后,反应是冷淡的。人们不愿意集资,再来,他们的确也没钱。

这怎么办?

李大脚和韩嫲子一合计,她们要好的几个姐妹自己干。于是,她们卖猪的卖猪,卖鸡鸭的卖鸡鸭,反正能卖的都卖了,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元钱。

她就用两千元钱。在二〇八国道的路边开了一个饮食店。

因为李大脚是村长,她怕影响不好,就没有去当饮食店的老板,她委托韩嫲子去当老板。韩嫲子也不客气,领着姐妹们干了起来。这是一群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都还有点风韵,她们干事泼辣利索,不久,饭店的生意就红火起来了。

“喂,老板娘,有饭吃么?”

一辆货车停在了饮食店门口,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店门外叫道。

这是江西来的司机,后来大家都叫他老洪。

韩嫲子出了店门:“怎么会没饭吃呢,快进来,快进来。”

面对韩嫲子的笑脸相迎,老洪进了店。

韩嫲子给他泡了一壶茶。

老洪喝了一口茶,笑着说:“老板娘,你多大年纪了?”

韩嫲子心里有些不高兴,怎么一见面就问人家的年纪,这样未免太不礼貌了。但她知道跑车的人都是油腔滑调的,也没在意。她笑着说:“老了,老了,四十多岁了。”

“哇呀,四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八岁的闺女,你吃了什么仙丹呀,比城里人保养得还好,我家那个婆娘,才三十几岁就像老太婆了。”老洪的嗓门可大了,说起话来无遮无拦的。

店里的姐妹们也笑了起来。

韩嫲子的脸红了:“开什么玩笑呀,我们这些乡下女人保养什么呀。哎,师傅,你要吃什么?”

“你这里有什么?说出来听听!”老洪还是大嗓门,不过不开玩笑了,“这肚子里也闹空城计了。”

“我们这里有白斩鸡、闷猪蹄、酿豆腐、炒腰花……你要吃什么?”韩嫲子一口气说出了十余种地道的客家菜。

老洪考虑了一会儿,点上一根“红梅”烟:“来一盘白斩鸡,再来一盘酿豆腐,炒一个青菜就可以了。”

“师傅你可真会点,这可都是我们店里的特色菜。”

接着,韩嫲子就张罗菜去了。

几个姐妹在厨房里洗菜的洗菜,杀鸡的杀鸡,挺热闹的。有个姐妹干活干欢了,就唱起了山歌:“山上的岭多有平路,落的雨多有天晴,月光有个团圆日,哥妹总有好运行哎——”

山歌幽婉极了,从山里女人的喉中滑出,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老洪听到了那山歌,笑了起来。

老洪觉得野猪坳的山歌十分地道,不会比他家乡兴国的山歌差。其实,兴国山歌和长汀山歌是一个调子,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只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各自体现了地方特色而已。

菜很快就上来了。

菜的色香味还是蛮不错的。

“小席,来吃饭了——”老洪走到门口,叫了一声。

从汽车底下钻出老洪的徒弟小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洗了手,就和老洪一起用餐了。

“来一瓶德州高粱。”老洪喊道。

“师傅,没有德州高粱,只有小角楼。”韩嫲子笑着说,“下次我们去进,下次来你就可以喝上德州高粱了。”

老洪说:“好吧,就来小角楼吧。”

老洪喝酒挺凶的,一会儿,一瓶小角楼就下去了,喝得满脸通红。

韩嫲子和一个姐妹说:“他喝了那么多酒,还能开车么?”

那姐妹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很快吃完了,老洪付账时很清楚。他红红的眼珠子在韩嫲子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带着徒弟小希上车去了。

他启动车之后,把头伸出了车窗:“喂,老板娘,你们这店应该有个店名,挂块招牌出去,更能招徕顾客。另外,你们唱山歌也可以吸引顾客的。”

车走了。韩嫲子好像想到了什么。

韩嫲子很快就把老洪司机的话转告了李大脚。李大脚一听很高兴,她说:“那司机是个好心人,他说得有道理。”大脚和韩嫲子商议了半天,就定名为“山歌饭店”。招牌由李大脚拿到镇上去做的,花了好几十块钱,不过,那招牌挂在路边店门口时,感觉显然就不一样了。小店里的山歌声也不断了。只要司机们一听到那幽婉的山歌声,马上就会把车停下来,吃不吃饭都要往店里看看。自然,山歌饭店的生意就一天一天地红火起来。村里那些观望的人们都后悔了,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听李大脚的话入股,如果那样的话,每个月都可以分到好几百元咧。有人去找李大脚要入股,李大脚没同意,她说,不必入股,你们自己可以开饭店嘛。于是,野猪坳乡村二〇八国道旁雨后春笋般开起了几家路边店。韩嫲子埋怨大脚,说这不影响了自己店里的生意?大脚笑哈哈地说,我是村长,不能甜头都让自己占了,也要分点给别人,有财大家一起发多好哇,这样,我的负担不就轻了嘛。假如我们村每家都不用拿救济金扶贫款了,那就好喽。这话说得也在理,乡村里的人都穷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发财的机会,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吧。

小水大学毕业之后,被分在镇农科所当农技员,干的是早先老应干的活。他爱人黄敏也和他一起分回来了,在镇里面管计划生育工作。

后来,他被派到野猪坳乡村去蹲点扶贫。

小水发牢骚:“野猪坳乡村穷得母鸡都不下蛋,扶个鸟贫。”他不敢说出去,只是对妻子黄敏发发牢骚。黄敏就劝他:“下去也好,联络联络群众嘛,野猪坳乡村是你的故乡啊,你妈又当村长,在那里基础好,说不定扶贫扶出成绩来了,群众选你当镇长咧。”这话本来是黄敏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小水真动了心机,他怎么就没想到要在仕途上跑呢?黄敏的话是正确的。但他也犯难了,野猪坳乡村这么穷的地方,能干出成绩来吗?不要去了之后什么成绩也没有,反而影响了自己的形象。

他一回野猪坳乡村,看到那些路边店欣欣向荣的景象,他就看到了希望。

他从母亲李大脚身上看到了希望。

小水回到野猪坳乡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多开几家路边店的建议,而且不要集中在乡村的边沿上开,可以把店开到山上偏僻处。他的这一提议没有人响应。

店是不可能再开的了。

小水有点惆怅。

他独自走在乡村的泥土路上,呼吸着乡村新鲜的充满着青草香息的空气,心里有点惆怅。他的计划被村里人推翻了,而且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村长李大脚。她说:“都开饭店,那田谁种呀?这个办法不行,一窝蜂地都开饭店,那谁也挣不到钱的。”大家都同意大脚的观点,把小水想了一个晚上的构思全推翻了,他本来想弄一个富有山区特色的饭店村来使野猪坳乡村脱贫致富,扩大影响的,没想到,他的伟大构想这么快就破灭了。

当然,他有些惆怅。

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乡村里的人靠种那几亩水田,经营那几片荒山,肯定是脱不了贫的,这里山多地少,土地又贫瘠,被称为“福建的大西北”,如果只是种几亩稻谷地瓜,生活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穷,来年春天还是要吃返销粮、救济粮度日,人民的生活水平还是上不去。

他小水现在不是从前的大队文书了,而是镇党委派下来的扶贫干部了,他现在考虑的角度当然和当初的作为文书考虑的角度不一样了。他要站在政委的高度,带领乡亲们摆脱贫困,这当然是很有难度的了。

还有,他的前程也押在野猪坳乡村了,他的工作成败与否,未来的希望,都和野猪坳乡村有关。

他在村道上惆怅地行走时,碰到了上官克明。这上官克明在**时被斗得要死,这两年,他在村街上开了杂货店,日子是过得比较富裕的。他负责种地,老婆王美芹负责守店,分工合理而又顺畅。没事时,他就扛着那杆铳,到野外去打点野味,送到镇上去卖,也能卖上好价钱。但现在山上的野物是越来越少了,有的野物是不能打的,打了犯法。上官克明被斗过,知道被专政的滋味儿,所以,他也不会去打那些禁止打的猎物。

上官克明扛着老铳,背着装猎物的篓子。

他一见到小水,就笑脸相迎:“小水,您回来了?”

小水也笑笑:“克明,又打猎去了?有什么收获?”

上官克明把篓子给他看。里面有几只斑鸠。

“哟,不少嘛。”小水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篓子里的斑鸠,心里突然有了念头,但这念头顷刻就消失了。

上官克明从篓子里拿出两只斑鸠:“小水,拿去尝尝鲜吧,你这么些年在外面,难得吃到这些东西。”

“不要,不要。”小水推让道。

上官克明:“客气什么嘛,又不是外人,拿着吧。”

小水接过了那两只斑鸠。斑鸠在他手上肉鼓鼓、沉甸甸的,他吞了口口水:“克明,多少钱?”

“哎,都是自家人,给什么钱嘛。”上官克明说完就快步走了。

小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家里,兴冲冲地给斑鸠煺毛,他准备把斑鸠杀好之后炖给母亲吃。母亲太辛苦了,该补一补。

正在他给斑鸠煺毛时,李大脚回来了。

她一看到那斑鸠,连忙问:“小水,哪儿来的这东西?”

他说:“克明送的。”

大脚:“什么?”

小水:“克明送的。”

大脚:“你怎么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呢?”

小水:“我没要,他非要给我。”

大脚:“这样也不行,你是干部了,不能随便就要人家的东西。”

小水:“那我送回去。”

大脚:“你杀都杀了,还送什么呀。”

小水:“那怎么办?”

大脚:“晚上你把钱送到他家里去。”

小水:“他不会收的。”

大脚:“你不要说是给他斑鸠的钱,你把钱给他小儿子,就说是给他小儿子的礼钱。”

小水:“好吧。”

韩嫲子觉得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只要有一段时间老洪没有从她店门口经过,她心里就空落落的,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她不安。怪了,怎么从前就没有这种感觉呢。

她想把这感觉对大脚说说,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虽然都四十来岁的人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她不能把这话憋在肚里呀,憋在肚里多难受。

她总是盼望老洪来。老洪一来,听到他的大嗓门说话,她心里就漾着一湖春水了。和上官克亮离婚这么多年来,这湖春水就一直没有荡漾过。她曾经想过,只要李大脚和老应结婚了,她也要找个可人儿。可老应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也和大脚一样,将婚姻埋在了心底。

老洪勾起了她许多美好的想象。

通过和老洪的交谈,她大概知道了老洪的一些生活状况。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嫌他老是跑车不着家,儿子也和老婆过,他是王老五一个,光棍一条。假如老洪老婆没有和他离婚,韩嫲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就是老洪离婚了,她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可有一次,她听老洪的徒弟小席说,老洪出车在外,老是念叨她,说厦门的饭菜没有山歌饭店的好吃,说山歌饭店的人好,山歌好,饭菜也好。听了小席的话,韩嫲子内心的那湖春水就荡漾了。

李大脚似乎看出了韩嫲子内心的那种波动,她私下问韩嫲子:“韩嫲子,是不是思春了?”

“鬼话。”韩嫲子的脸红了。

“真的,”李大脚质问她,“我们多少年的老姐妹了,看上谁了,你就说,只要是没老婆的,我一定给你保媒,搞不成的话,我这村长就不当了。”

韩嫲子说:“唉,别提这种事了,没有,真的没有。大脚,你还不了解我么,上官火都要讨老婆了,我还要什么想头呀。”

看韩嫲子不肯说,大脚也就作罢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是三声,没错,每次老洪来都是按三下的。韩嫲子撇下大脚,冲了出去。

大脚愣愣地看着冲出店门的韩嫲子。

她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来的果然是老洪。老洪大大咧咧地说:“来一个白斩鸡,来一个酿豆腐,来一盘青菜。再加一瓶小角楼。”

大脚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这韩嫲子看不出来,还真有眼光哪。

接着,大脚来了一支山歌:

上盈盈来闹盈盈,

情郎对妹介有心,

情郎对妹心介好,

路头再远行得近哎——

大脚这几日犯了愁。

路边店开了是好事,可那毕竟只是解决了少数人的问题。野猪坳乡村里还有那么多的贫苦群众,她想起来心里都发寒。

小水整天愁眉苦脸的,她看了心里也不舒服。她知道,支书一天到晚不管事,没事就在家里喝酒,一天到晚醉公一个,她拿他也没办法,其他的村干部有事了来一下,没事了就在自己田里干自家的活,集体的概念早就没有了。小水也没办法找他们商议什么事,只有和母亲李大脚商议事情。

小水知道,自己给母亲增加了麻烦。

他一想,唉,算了,不干就行了,反正下来扶贫也是一阵的,在这里蹲个一年半载,人一走也就算了。虽然这样想,但他心里总不是滋味儿,自己是大学生,大学生在镇里头不多,是个宝贝,以后升迁的事很难说的,真的干不出一点成绩,也会被人笑话的,就是人家不笑话你,心里也会说,这个小水真没用,大学的书是白念了,还不如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干部咧。

大脚对儿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儿子想什么,她心里也明白。但大脚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她只有考虑周全了,才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想了许久,才理出一点头绪。

那天,她到了支书家。

大脚:“支书,我有一个想法。”

支书:“大脚,你说吧,我听着咧。”

大脚:“我想办厂。”

支书:“办厂?”

大脚:“对,我想办一个厂。”

支书:“你没搞错吧,我们野猪坳这地方穷得兔子都不拉屎,办什么鸟厂呀。”

大脚:“正因为我们野猪坳穷得兔子都不拉屎,我才要办厂。”

支书:“那你说,办什么厂?”

大脚:“我想办一个编织厂。”

支书:“编织厂?”

大脚:“对,我们村管的几座山上有不少竹林,我想就地取材,办一个竹器编织厂。”

支书:“自己家里编些竹篮子还能销得出去,可大量的生产,销路就成问题了。”

大脚:“我想,这不成问题。”

支书:“那,那你考虑好了就去干吧。我支持,到时开个村委会,定一下。”

大脚:“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支书:“这是谁的主意?”

大脚:“是小水的主意。”

支书:“哦,小水还真出息了。”

大脚:“那可不。”

小水高兴极了。没想到在他最苦恼的时候,母亲李大脚帮了他一把。办厂的事一定下来,他就忙碌起来了。他三天两头地往镇里县里跑,通过同学的关系去跑销路的事。他还把县里工艺美术厂的师傅请来了,教村里人编一些能够出口的观赏性实用性强的竹篮子。等厂办起来时,万事齐备了,他还把在省报当记者的同学黄四眼也请来了。黄四眼走马观花看了看,拍了一些编竹篮的照片,就回省城去了。不久,省报发了特写,写的是小水如何一心扑在基层搞扶贫的故事。小水一下子出了名。厂里编的竹篮一个还没卖出去,地区和县里的报纸电台的记者们便一拨一拨地来采访小水了,活生生把小水弄成了一个典型。

就在小水大红大紫的时候,山歌饭店的韩嫲子病倒了。

好好的韩嫲子怎么说病就病了?这还得从老洪说起。

那天老洪来了。他从厦门回江西,在山歌饭店喝了不少酒。韩嫲子劝他,不要喝那么多,喝多了伤身体。老洪乐哈哈地说,喝不醉的喝不醉,只有在你们这里喝酒才痛快。韩嫲子劝不住他,但心里疼他。喝得差不多了,韩嫲子被小席叫出了门。韩嫲子问他:“小席,什么事?”小席说:“师傅说了,谁能娶你,是他的福分。”韩嫲子脸一红:“他还说什么了?”小席悄悄地说:“师傅可想你了,他说,他一天见不到你就烦。”韩嫲子啐了小席一口:“小席,你胡说八道。”小席笑着说:“你要不信,可以当面问我师傅,师傅说了,他要请个媒人和你说呢。”韩嫲子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乱极了。

那天老洪走时,她唱了一段山歌:

行路要行路中心,

两边大树好遮阴,

保佑大树不会倒,

保佑哥哥不断情哎——

老洪听到那歌声,心里满意极了,兴冲冲地开车走了。

韩嫲子终于把她的心事向大脚吐露了。

大脚笑得弯了腰:“没想到韩嫲子也搞什么黄昏恋。”这个词是她从文书上官火口里得知的,说城里头流行黄昏恋。大脚问上官火,什么叫黄昏恋呀?上官火就说,老人和老人结婚就叫黄昏恋。大脚说,老人老人有什么搞头?上官火说,你们不懂。

韩嫲子也问大脚,什么叫黄昏恋?

大脚说,就是老人和老人搞在一起。

韩嫲子捶着大脚笑。

大脚也笑,还不承认自己老了,儿子都快要结婚了。

韩嫲子不言语了,面上突然露出为难的样子。大脚问她怎么啦,她不言语。大脚是个聪明人,她一下猜到了大脚的心事。大脚拍着胸脯说,你不用担心,我负责做上官火的工作,没问题的,上官火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后生。韩嫲子点了点头。

等李大脚做通了上官火的工作,却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

这件预想不到的事让韩嫲子大病了一场。

有一段时间,韩嫲子没有等到老洪。本来,她是想在老洪再来时,她让李大脚和他挑明她心中所想之事的,可老洪一直没有出现在山歌饭店门口。

有那么一天,韩嫲子听到了店门口的三声喇叭声。

她是冲出店门的。

她很失望,老洪没来。来的是老洪的徒弟小席和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韩嫲子问:“老洪呢?”

小席很为难,他不知怎么回答韩嫲子,老洪吩咐过他的,让他千万不要告诉韩嫲子有关他的事。

韩嫲子追得紧:“小席,你告诉我,老洪究竟怎么啦?”

小席看着韩嫲子焦虑的脸色,心里打起了鼓:不告诉她嘛,他又于心不忍;告诉她嘛,他又怕师傅责怪他。但他内心还是想告诉她的。小席的神色告诉了韩嫲子,老洪肯定碰到了什么不妙的事。

她很着急:“小席,你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我,老洪究竟出什么事啦?”

小席看隐瞒不住了,只好说:“师傅他,他残疾了。”

原来,老洪上次在山歌饭店喝了酒,在回去的途中出了车祸。他的两条腿给弄残了。

小席也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韩嫲子一口气背过去,就病倒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