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河堤上的树

公元一九九六年春季的雨水没有落下之前,六十岁的李大脚独自一人走出了新家的门,到野猪溪旁的河堤上看那条河浅浅的流水。

河床是越来越高了,河床上淤积的沙子让李大脚感到恐惧。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流沙淤积的河床已经高出野猪坳乡村这块肥沃的盆地有两尺多了。如果遇上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那么,野猪坳乡村那些近几年来新建的房屋就会受到威胁。

李大脚眺望了一下远山,山里的森林是越来越少了。那一座一座裸露出红色泥土的山峦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她虽然不是什么村长,但心里还记着村里的事。

六十岁的李大脚的身板还硬朗,从她的脸的轮廓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的眼睛没有浑浊,只是眼皮和眼角的皱纹多了密了,她那口牙还挺好的,这证明她的健康。就是六十岁了,还是能挑两桶水健步如飞,现在村里的许多年轻人走山路也不是她的对手。可现在不用走山路了,村里就有公共汽车的上落站,到镇上,县城里,只要在村口的公路旁一招手,车就停了,一天到晚都有车,公家的,私人的,长途的,短途的,都有。交通的发达,使山里人走路的能力也下降了。二〇八国道就经过野猪坳乡村,这条国道是七十年代末修建的,如今已是国家一级公路了,从野猪坳乡村可以到江西,也可以到沿海。只要从野猪坳乡村的上落站拦一辆从江西开往汕头、厦门、福州的长途客车,他们就可以到达福建、广东沿海各地。野猪坳乡村外出的人也多了。

李大脚看着那通向外界的公路,也多了一份感叹。

李大脚这天来到河堤上,是来看河堤上的树的,河堤上的树不知怎的也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好像都变了,乱砍树的人多了,那些违法的人好像都不怕什么了,罚款对他们而言是不在乎的了。野猪坳乡村的日子虽然好过了点,但放在全省里看,是贫困的。她弄不明白,那少数的刚享到一点甜头的人为什么就变得贪婪了自私了,河堤上的树也敢砍。河堤上的树是抵御洪水的屏障,树砍光了,河堤也就毁了。

大脚在河堤上走时,碰到了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一副悠闲的样子。他背着一支土铳,在河堤上打鸟。

上官克明看到了大脚,他朝大脚走了过来。

“克明,又出来打鸟啦?”

大脚笑着问他。

上官克明说:“唉,没啥事,出来转转。唉,现在的鸟是越来越少了,出来转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打到一只鸟。”

“这树砍光了,哪儿来的鸟呀!”大脚也叹道。

“是呀,那些黑心肝的人,怎么能这样做呢。”上官克明说,“那边又被砍了一棵,是棵樟树,好像就是当年你带我们种的。”

大脚变了脸色:“什么,又砍了一棵?”

“你不知道?”上官克明说,“看那树桩呀,就是昨天晚上砍的。”

“走,看看去。”大脚说。

上官克明就带李大脚到了现场。

看着那新鲜的树桩,李大脚心痛了。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做呢?她心里的火蹿了起来。

她对上官克明说:“克明,你去打鸟吧,我该回去了。”

上官克明看她的脸色不好看,就对她说:“老嫂子,别和那些人怄气,没有用的,现在的人心变了,好好多活几年吧。不行,你就到上海去,到大水那里住一段时间。”

大脚匆匆地下了河堤。

她要去找出那个砍树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她回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查看。

这些年,乡村里建了不少新房,一色的两层楼的洋房。这种楼房的设计都很巧妙地将野猪坳乡村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特征和乡土的特征结合起来。

李大脚终于在一家新楼的门外发现了蛛丝马迹。

那新楼的门口有几片新鲜的没打扫干净的樟树绿色的叶子。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是你,好你个李火木,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李火木就是当初那个在胡来死后多吃多占被社员们赶下台的生产队长。这些年,他靠倒卖粮食也发了点小财,楼房也盖起来了。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占便宜。那天,他在河堤上走着走着就发现了那棵树干笔直的樟树,这是打家具的好材料哪,正好他儿子快要结婚了,这棵樟树打个立柜是绰绰有余的,这樟木不会翘也不会生虫,是打家具上好的料子。

李火木五十来岁了,这人爱占便宜,脾气也古怪,改革开放之后,更是蒸不熟煮不烂了,野猪坳乡村的人都很少和他来往,而且都和他吵过嘴。

他家的大门始终是关着的,他生拍别人进他家拿他的东西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李大脚看着紧闭的门,心里就来火。

她上去咚咚咚地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承。

“开门!”李大脚叫道,“李火木,你给我开门!”

里面还是没有人应承。

其实,李火木在家里呢,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到李大脚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骂了声什么,愣是不开门。他心想,你在外面叫破了喉咙,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李大脚也很无奈,叫了一阵,看他实在不开门,也只好走了。

她想,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找到你李火木,我非要你说个明白不可!

李大脚往回走的时候,韩嫲子突然跑过来,她把李大脚拉到一个墙角,神色紧张地说:“大脚,你知道么,有人把小水告了。”

“什么?韩嫲子,你再说一遍!”大脚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说,有人把小水告了。”韩嫲子焦急地说。

“把小水告了?”

“是的,我家阿火说的,他在镇上听好多人都这么说。”

“小水犯啥事了?”

“他们说小水贪污受贿。”

“他会这样?”

“传得很厉害。”

“难道是真的?不会吧,小水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呀。我得找他去!”

李大脚顾不上那河堤上的树被砍的事了,急冲冲地到了村口,拦了辆公共汽车直奔镇里去了。

李大脚出现在儿子小水面前时,小水正在给县农科委打电话。小水准备在野猪坳乡村搞一个奶羊养殖场,他要请农科委的同志来现场指导。

镇长小水看到了气冲冲的母亲。

他打完电话,马上站起来:“妈,你怎么来啦?”

“我是不能来,你看你这镇长办公的地方像皇宫一样嘛,我进不得哟!你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的父母官,这福只有你享得哟。”

“妈,你今天这么啦?儿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啦?”

“对不起我不要紧,就怕对不起群众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揉不了沙子的,你做了什么事情,大伙都晓得的,纸怎么能包住火呢?”

“妈,你听到什么啦?喝点水吧。”

“我不喝,再说我喝惯了山里的溪水,喝不惯饮料,甜不甜酸不酸的,猪尿的味道。”

“妈,儿子有什么不对的,你就直说了吧,你骂我打我都行,你不要用软刀子割我好么?”

“那好,我问你,你贪污受贿了没有?”

“哎呀,我的老妈呀,别人陷害我,难道你也不理解我么?你真让我难过呀,我这个位置许多人都在盯着,以为这是个肥缺,怎知我辛辛苦苦为大家做事,勤勤恳恳工作,也会有人诬陷我。你看看,这是揭发我的材料,人家县纪委查证之后说子虚乌有,都退回来了。妈,你要理解你的儿子呀。”

说着,小水竟也滴下了两串眼泪。

大脚心软了。

她说:“唉,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干什么事都要注意影响,像你蓝舅公那样一生清清白白的,死了还上了电视,说他说得多好呀。”

“妈,你放心吧,儿子不会乱来的。”小水擦掉了眼泪,也笑了。

接着,小水给老婆黄敏打电话,要她过来领妈到家里去。他老婆黄敏也在镇上工作,管计划生育工作的。不一会儿,黄敏就来了,黄敏一见大脚,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家里走。她们的话可多了,对于这个儿媳,大脚很是中意的,知青回城那年,她以为她会走的,结果黄敏没有走。后来,他们夫妻一起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分回了家乡。如今,小水都当上了镇长了。大脚想,小水的出息和黄敏有关,黄敏是他的贤内助呀。

大脚和黄敏说:“河堤上的树又被人偷砍了。”

“什么,又被偷砍了?是哪个缺德鬼干的?”黄敏显得很关心此事。

“这次是李火木干的。”大脚说,“应该把他抓起来判他几年。”

“李火木?”黄敏沉吟道。

“对,就是李火木。”大脚说,“李火木怎么啦?”

“举报小水贪污受贿的人好像就是他。”

“什么?”

大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大脚当村长好像是顺其自然的事,在农民的土地实行承包制后,野猪坳乡村的村长好像没有什么权威了。

李大脚在大队部里和支书商量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河堤上种树。河堤每年都在加高加固,可每年到了雨季,危险就时刻威胁着野猪坳乡村。李大脚记得很清楚,当年的支书李堂材在河堤上种过树,现在,她还要种,河堤上的树越多,河堤就越结实。

“现在劳力不好出了,田都分下去了,很多壮劳力都出外挣钱去了,你看怎么办?”支书为难了。

李大脚说:“没什么为难的,每家出一个劳动力,不出的也可以,交钱,我们请劳力。”

“这样行么?”支书犹豫道,“现在不是从前了,谁家要是不出劳力可以扣工分,扣口粮。”

“我看行!”大脚口气很硬。

“那试一试吧。”支书也没有反对李大脚,他知道李大脚的脾气。

“那就这样吧,让文书通知各村民小组,等树苗一到就开工。”大脚坚定地说,她想,如果河堤不稳固,那一切都是白搭。她不想看到野猪坳乡村的人再过上苦难的日子。现在村民们初尝到了分田到户的甜头,但眼光要往长远看,如果光顾眼前,那日子只会越过越糟。

她的决定一通知下去,村民们就有了各种意见,让大脚吃惊的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支持她,大部分村民都不干。原因是,现在不是大集体的时候了,说摊派出工就出工了,自己田里头的事都干不完,谁还有那闲工夫去种河堤上的树?那树种不种都一样,这么些年,河堤也没有决口嘛。而且,野猪坳乡村有几个在村民中有些影响的人也起到了不良的作用,反对李大脚种树。

其中一个就是李火木。

李火木的脾气大。

分田到户之后,他觉得政策变了,谁也不放在眼里。

李大脚首先找到了他。

他的年龄比李大脚小,按辈分,他要唤李大脚姑。

李大脚心想,我就不相信,你敢不干!她吩咐文书去把李火木找来,文书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李火木根本就不理他,还骂了他一通,说他是李大脚养的一条狗。这文书就是韩嫲子和上官克亮的儿子上官火。李大脚听上官火一说,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李火木反了天了!”

李大脚就亲自出马了。

她带着高考落榜之后在村里当文书的上官火来到了李火木的家。

李火木正在自家的小院里劈柴。

那把锋利的柴刀一起一落,寒光闪闪。

李火木家的大门没关,李大脚走到门口,看到李火木在劈柴。

上官火不敢进去。

大脚说:“进去,怕他什么!”

大脚一进院子,李火木就知道了。但他装作没看见,只顾劈他的柴,按他现在的想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会理他的,现在世道变了。

“火木。”大脚压住满腹的怒火,轻声说。

这时,李火木放下了柴刀,转身对大脚笑了笑:“大脚姑,你来了,屋里坐,屋里坐。”

大脚进了屋,落了座。

李火木的老婆马上给大脚和上官火倒了两杯热茶。

“你是贵客呀,虽说在一个村,但你是很少踏进我们这个家的。”李火木酸溜溜地说。

大脚笑了笑:“哎呀,火木侄说到哪里去了。”

李火木说:“大脚姑光临草舍,有什么要紧事哪?”

大脚:“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要火木侄支持我这个村长呀。火木,实话对你说吧,我要你参加我们的种树活动,不知你有何意见?”

“现在又不是大集体了,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呀。”火木没好气地说。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对大家有好处的事儿,大家就要齐心合力去干!”大脚说。

“那在河堤上种树对大家有啥好处?”

“好处多着咧!”

“你说上一两条我听听。”

“好吧,你也不用考我,我这个人脸皮厚,经得起考验。告诉你吧,只要河堤种上了树,树长得浓密了,那么,河堤也就坚固了;河堤坚固了,那么就不怕洪水了。”

“听起来有道理,不就是那么一条小小的野猪溪嘛,能发多大的洪水呀,你别吓唬人了!”

大脚看他油盐不进,就拉下了脸,生气了:“李火木,我问你,你去不去种树?”

李火木起初挺硬地:“种又如何,不种又怎样?”

大脚厉声说:“种是为子孙后代造福,不种你是犯罪!”

“犯罪?我一没偷二没抢,我何罪之有!”

“我对你说,你要不去种,我就收回你的责任田!”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李大脚从小到大,什么没见过,我就不相信我会怕你!”

说完,大脚就领着文书上官火走了。

李火木朝地上吐了口痰:“你能!去他妈的!”

李大脚没听到他的那一声骂,她是走出了他的家门之后他才发狠骂的。如果李大脚听到了他的那一声骂,非撕烂了他那张臭嘴不可!

树苗很快就到了。

李大脚那天天蒙蒙亮就起了床。

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要是乡亲们拒不出工她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些日子来,她给那些顽固户挨家做了工作,她知道,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反对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观望着看情况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支持大脚的。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纵使三分之二的人都不参加种树,她也要领着那三分之一的人把树种上,哪怕是荒了自家的田地也要种上那些树。

这个时候,家里就剩她一人。儿子小水和媳妇正在省里上大学,大水早已成了上海人了。她一身轻轻松松的,正是豁出去干事情的时候。她的确想为村里人做点事。

她早在前两天就通知了今日种树。

她早早来到了河堤上,自个儿先挖起了坑,她挥舞着锄头,干得欢极了。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

河堤上原先种的树上,小鸟在欢叫。

清新的空气让人觉得清爽自然。

有人看见了她在河堤上欢快的劳作。于是那人飞快地跑回了村,在村里发布野猪坳乡村今晨的最新消息:“村长李大脚在河堤上一个人干起活来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充满了号召力的。

野猪坳的百姓和中国所有地方的百姓一样,最讨厌的是指手画脚光说不干的领导,他们服的是和他们一起流汗一起欢乐一起忧愁的领导。

李大脚的行动唤醒了村民。

村民们纷纷扛着锄头往河堤上涌过去。

李大脚没想到,乡亲们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只要家里有劳力的都赶来了。李火木也来了,尽管他在干活时满腹牢骚喊着要补助,但他毕竟出了力流了汗。

这让李大脚很欣慰。

树,很快种下了。

可是就在树苗种下去的几天后,野猪坳乡村又发生了一件让李大脚头疼的事。有人在河堤上砍了先前成了材的树,那些树本来就不多,砍掉一棵就少一棵,这问题是很明显的。

是谁砍的树呢?

那在深夜里偷偷砍树的人肯定不会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树是他砍的,让李大脚带人去抓他的。

尽管砍树人做得挺隐密,但还是有人向李大脚举报了偷砍树的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野猪坳乡村,放一个响屁都会有人知道,何况这砍树的事。

李大脚心想,怎么会是他呢?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顶风作案去偷砍河堤上的树。按规矩,这偷砍树的人报到镇派出所去,是要被抓去坐十五天牢的。

李大脚不想送他去坐牢。

但她又不想让他白白砍了树,谁都去河堤上砍树的话,不无法无天,收拾不了了?那她还带人去种什么树呀。

那怎么办?

怎么会是王长水的儿子王水生去偷砍树的呢!

对于王长水,李大脚对这个老实人有种特殊的关照。前些年,王长水因为偷了生产队的谷子被判了三年的刑,李大脚就觉得他挺亏的。抓这么一个老实人去坐牢,她于心不忍,但没有法子呀,谁让他干对不起大伙的事呢?

现在,和王长水一样老实的王水生竟敢去砍河堤上的树,李大脚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唉,问题总是要处理的。

她和大队的几个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杀王长水家的猪。

杀猪是野猪坳乡村里惩罚一些犯错人家的有效的方法。

一个农民养几头猪换点钱是相当不容易的,杀他们的猪就意味着挖他们的心胆。

但这总比被张公安抓去罚款坐牢好呀。

李大脚带了治保主任和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直奔王长水家里去。

王长水那时正准备下田去给秧苗喷农药,他刚把喷雾器背上背,李大脚一干人就进了他家的小院。

“你怎么能砍河堤上的树?”

李大脚质问道。

“我,我没砍。”王长水说,他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李大脚会带人找他,他心里害怕极了。

王长水走出了屋。

坐牢回来的王长水苍老极了,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大脚,好像是求助,也好像是无奈。

李大脚看着可怜的王长水,动了恻隐之心,她想就这么算了,走吧,这家人也够穷的了,不就是因为穷么?

一切都是穷呀,穷是许多罪的根源。

李大脚心里隐隐作痛,野猪坳乡村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贫困呢?她有责任哪!

她真的一转念就想走出王家的门。

但她没有那样做。

她不能就此罢休。

她是一村之长,一村之长自有一村之长的说法。

她对王长水说:“长水叔,你进屋吧,没你的事。”

王长水本想给儿子说几句情的,但他太了解李大脚了,她想要做的事是非做不可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李大脚,只好摇了摇头进屋去了。

“水生,你看这事怎么办?”李大脚问水生,“这事很严重,你知道么?”

“我没有砍树。”水生说。

“你敢保证你真的没有砍树?”大脚有些生气,她大声说。

水生低下了头。

“这样吧,你把树交出来没收,然后杀你家的大猪。”大脚利索地说,“不然,送你到派出所你就知道厉害了。”

水生掉下了泪。

他心疼猪呀,他猪栏里那头二百斤的猪他养了快一年了,从一头小猪崽养成一头大猪,是多么不易呀!

尽管水生掉泪,大脚还是叫人把他家猪栏里的猪抬到大队部杀了。杀完猪,大脚就让人通知村民来买猪肉,这猪肉的价钱要比镇上市场上的便宜一半,所以,一头猪一会儿就卖完了。

猪肉卖完了。

李大脚看到水生阴沉着脸站在一旁。提着猪肉的乡亲们都嘲笑水生:“水生,我们盼望你多砍点树,我们有便宜的肉吃。”水生想骂人,但他没骂出口,他也是个老实人,和他父亲一样,老实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和常人不一样。

杀猪的屠案上还剩下猪头猪脚和一些猪下水。有人还要买这些,大脚说不卖了不卖了。

杀猪佬老五正在收拾东西,他杀这一头猪的报酬就是半爿猪肝和二十元钱,他老是强调说,这猪杀得亏,他杀了猪拉到镇上去卖,一天下来也能净赚个六十多块钱,唉,给公家办事总是要吃亏的。

杀猪佬老五白了水生一眼:“看什么看,猪肉都卖完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没法办你就不错了,回去再养头大猪,然后再去砍树,到时我免费帮村里杀猪。”

水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站在乡村正午的阳光下,心里挺难过的。

说实话,他不恨李大脚,他父亲王长水也不让他恨李大脚,在王长水坐牢的三年里,李大脚经常给他送粮送钱的,弄得他心里怪难为情的。

大脚看了看水生,心里也酸酸的。

她想,她也不愿意这样做,但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她怎么能服众呢?假如大家都去砍树,那如何了得。

她对水生说:“水生,有事?”

水生眼中有水,他抹了一把泪:“猪是爹养大的,他说他连一根猪毛都没捞上。”

大脚心里突然软了下来。

她拿了两个猪脚用浸湿的稻草绑了,递给水生:“拿回去炖给你爹吃吧。”

水生接过那猪脚,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杀猪佬老五莫名其妙地看着大脚。

然后,老五拿起刀,把留给自己的那爿猪肝切了,追上去,给了水生。

水生说不要,老五就粗声粗气地说:“我天天杀猪,见到这些东西就要吐,你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水生走了。

大脚叹了口气。

她知道水生砍树不是和她作对,也不是和村里人作对,而是缘于他一个很蠢的想法:他以为种了新树苗,老树就可以砍了。

从那以后,想砍树的人就少了。

谁也怕杀猪。

因为杀猪不但是不光彩的事,而且还是一件赔本的买卖,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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