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车厢内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静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率先开口说话。

暮霜坐立难安,嗅觉习惯了周围弥漫的药香, 才在那药香之下嗅到愈发明显的血味。

她终于抬起眼来, 一眼便瞧见重烛发红的眼眸,但他现在的样子,却不是以前那种令人害怕的红, 反而是一副竭力克制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红。

一时间, 对他的担忧压过了害怕,暮霜倾身靠过去,问道:“我听说你的伤很严重, 伤口是不是很疼?”

重烛紧紧盯着她,薄唇微启,经年的思念哽在喉头, 让他的嗓音哑得厉害,声线发颤道:“嗯,很疼。”

暮霜担忧地想要去查看他的伤处,想及先前被他那样满脸嫌恶地甩开, 她又蓦地收回手去,匆忙起身道:“我、我去把莲先生请过来。”

重烛急忙喊道:“暮霜。”

推门出去的人猛地一顿, 回过头来,眼中似有焰火绽放开,心花怒放道:“你相信我了?”

重烛伸手想要抓住她,但不知她突然想起什么,眼中的焰火又飞快凋零下去, 手忙脚乱地往后跌坐出车门, 撞到前方驾车的马屁股上。

暮霜被马尾巴上的火焰烫得一个哆嗦, 惊慌道:“你不会是想杀了我吧?”

她记得很清楚,在观灯阁中时,他也是这样叫了那个冒充她的酒娘“暮霜”,将她骗到身前,杀死了。

重烛伸出的手一顿,立即道:“不,我没有……”

暮霜惊骇到已听不见他的解释,从车上连滚带爬地翻了下去,一边扑灭裙摆上的火苗,一边往外狂奔,好似身后真的追着要活吃了她的洪水猛兽。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重烛才慢慢垂下手,茫然无措地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

可恶。

可恶!

重烛满腔的懊悔,却无从发泄,他望着暮霜离去的方向,蓦地抬手扯开胸口纱布,屈指往心口上狠狠抓了一把。

鲜血顺着指尖流下,一片黑鳞从心口上被硬生生撕扯下来,在他手心里化作一条细长的小黑蛇,从车窗飞速游出,追着那惊慌逃离的身影而去。

重烛失魂落魄地坐在车上,任由心口流着血,游离的视线忽而落在前方扫来扫去的马尾下,他指尖微动,一缕发丝从地上飘起,落入手中,发上还残留着一点被烧灼的痕迹。

他握紧发丝放到鼻间轻嗅,鲜红的舌从薄唇之中探出来,化作细长蛇信,分叉的舌尖卷住那一缕青丝,小心而细致采撷着这一缕青丝上残留的气息。

她是真的害怕他。

他以前舔过那么多次她的眼泪,甜的,涩的,欣喜的,难过的,却还是第一次从她的眼泪里,品尝到对自己的恐惧。

重烛抬手捂住脸,呼吸沉重,有那么一刻,甚至冲动地想要将她抓回来,求她再一次回到过去,回到他们在望夜城外初见之时。

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抱住她。

可惜,就连这个办法似乎也无法奏效了,因为第一次时,他曾在城外遭遇刺杀,第二次那刺杀他的修士却提前被花明呈擒住了,可见即便回到过去,她也和自己一样,是有记忆的。

所以,他已彻底没有办法弥补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人未至,声已先飘进来,说道:“有个漂亮小娘子着急地跑来找我,说魔尊大人的伤口很疼,疼得都快要哭了,催着我赶紧过来看看。”

重烛眼睫微动,从掌中抬起头来,沉寂的眼底倏然亮起死灰复燃的一点星火。

她都误以为他要杀她了,却还记得要给他找医师来。

脚步声站定在车外,桑莲问道:“尊上,我现在能进来么?”

重烛蛇信一敛,收入唇中,取了一个锦盒将那一缕青丝装好,调息片刻,才能维持住素日里的平稳声线,说道:“进来。”

桑莲登上车驾,推开车门,直勾勾的目光先往他的面上瞧去,敏锐地发现了他眼角未褪干净的红痕,眉毛飞得老高,惊讶道:“不会吧不会吧,那小娘子说的竟是真的?我们堂堂的魔尊大人,竟然真的躲在马车里哭鼻子……”

重烛面色一沉,扬了扬手,一缕魔气卷起马尾扬起,骏马仰头嘶鸣一声,燃着烈火的尾巴尖被魔气催发到极致,如一条火龙,猛地耍进了桑莲嘴里。

桑莲“嗷”地大叫,一把扯开马尾,趴在车驾外呸呸往外吐火星,嘴上被烫得火辣辣地疼,怒道:“重烛,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可不是你那些皮糙肉厚的下属,我们巫医的身子可精贵得很!”

“既然精贵,就该知道谨言慎行。”重烛冷哼,忽然面色一变,疑惑地皱了皱眉,身形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了车辇内。

恼羞成怒,纯纯的恼羞成怒!

桑莲捂着嘴,重新钻进车里,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车厢。

“突然跑哪去了,不会真背着人去哭了吧……”

玄清整顿好了队伍,准备出发,跑来回禀尊上,只看到坐在车前板上给自己肿成香肠的嘴巴抹药的桑莲。

他疑惑道:“尊上呢?”

桑莲含糊不清地说道:“母鸡啊,躲着姑去了吧……”

玄清嫌弃地看一眼他嘴角搂不住的口水,“叽里咕噜说的什么东西?能不能说人话?”

桑莲白他一眼,看看他这嘴巴!满嘴水泡,张嘴都困难,能说得出人话来吗?

有魔修前来禀报,说发现一百里外有灵力波动朝离燕谷暗中聚集而来,桑莲一听,赶紧摆手,“嘬嘬嘬!”

车前的烈焰魔马应声回头,晃了晃尾巴,桑莲立即往后躲开,捂着嘴对它摆手——蠢东西,不是在叫你!尾巴上一股马屎味儿。

好在,这回玄清听懂了,“走走走”,桑莲向来如此,只要尊上不在,他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见着有危险比谁都跑得快。

为免被正道修士合围在这山坳之中,玄清只得带着众人立即启程,冲出离燕谷,按照尊上之前的吩咐,往天山而行。

暮霜自然也被人好声好气地“请”上了车驾,司墨眼见花娘子上了魔修的马车,急忙追去,被玄清叫人赶去了队伍末尾。

暮霜和桑莲坐在一辆车驾中,车驾腾空而起,冲出山谷,直上青天。

待车行稳定后,暮霜松开抓着车厢的手,从窗口望了一眼前方那一驾风驰电掣的车辇,担忧地问道:“莲先生,尊上的伤怎么样了?”

桑莲给自己抹了药,这会儿嘴上红肿已消,只下巴上还残留着一点被马尾灼伤的红痕。

他手里捻着一张冰晶色的叶片,贴在嘴角止痛,转动眼珠上上下下地将她来回打量,怜香惜玉道:“小娘子长得这般貌美,怎么如此想不通,要去招惹那个大魔头?本公子实在不忍见你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啊。”

暮霜本就心有余悸,让他说得更是忐忑不安,但仍试图为重烛辩解道:“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人。”

车驾顶上漆黑的镂空雕花之上,盘缠的一条细小黑蛇欢喜地摇了摇尾巴。

桑莲煞有介事地点头,“对,比起别的魔头来说,我们这位魔尊的确不喜滥杀,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有人不识相,偏偏要犯到他手里去,他也绝不会手软。”

暮霜绞着衣袖,埋头不语。

桑莲已得知了她就是那在离燕谷中不分正魔救人的活菩萨,心中对她颇为赞赏,便多几分怜惜,试图劝她迷途知返,免得遭了毒手。

“我跟在重烛身边好几百年了,数不清见过多少像你这样千方百计都想要接近他的小娘子,有的是正道那边派来的,有的是野心勃勃觊觎魔尊身边那个位置的,也有的……”

桑莲抬眸,细细看一眼对面之人,他看得出来,小娘子眼中的担忧不是作伪,她没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并非别有目的,但越是这样,他才越是觉得不忍。

“也有的是真的爱上了他这个人,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求他垂怜。”桑莲说着,叹息地摇了摇头,“可我们的魔尊大人是个死心眼,心里面就只记挂着一个人,为了她踏遍九州四海,招魂引魄,在天山山腹之中设下禁阵,就算闯进黄泉,都只为去寻觅那一个人,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

重烛……

暮霜认真听着,心中感动不已,又心疼不已,憋得眼眶发红。

桑莲以为她是因明白自己没有机会而伤心,心中生出一股拯救迷途羔羊的磅礴正义来,说道:“幸好重烛现在不在,一会儿,我趁着玄清不注意,就把你从马车上丢下去,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别为了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车驾顶上的黑蛇倏地竖起脖子,吐了吐鲜红的蛇信,黑豆眼盯住某人,寻找绞杀的角度。

暮霜心伤到一半,愣了一下,赶紧摆手道:“不,我不要走,我就是为了重烛来的,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这种话,莫说是重烛,就连桑莲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桑莲摸了摸莫名有些发凉的颈项,将竖起的汗毛按回去,见她仍然执迷不悟,恨铁不成钢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他而来的,以前的那些小娘子都是为他而来的,最后全都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还欲再劝,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一股强悍的气浪忽然从车驾侧面直冲而来,寒霜灵气霎时冲破车窗。

车窗外,无数尖锐冰凌,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将这一行魔修车驾全都笼入寒冰剑阵之下。

是潜伏在附近的正道修士偷袭。

车队一时被打乱,玄清匆忙领着魔修上前迎战。

为暮霜二人驾车的只是普通飞马,自比不上尊上的烈焰马,受到惊吓,在半空胡冲乱撞,车厢里的两人被巅得晕头转向。

眼见几束冰剑携着凛冽寒风,势如破竹,直刺马车而来,小黑蛇倏地窜出车厢,凌空飞掠而去,额上护心鳞闪过幽暗的光芒。

叮叮叮——

幽影闪动,数声连响,将那连片射来的冰剑撞得粉碎。

马车稍微安定下来,桑莲看一眼外面乱糟糟的场景,玄清一时半会儿定然也注意不到他们,他回过头来,一脸欣喜道:“你看,就连老天爷都想救你,机不可失,就是现在!”

说着,不由分说地兜头往暮霜身上洒了一把药粉。

“我不走……”暮霜一张嘴,将那药粉吸入口中,身形嘭得缩小,变成了一只小狸猫。

暮霜大惊,出口的话语全变成了猫叫。

桑莲提起她的后脖颈,抚了抚狸猫背上炸起的绒毛,“这是化形丹的药粉,化形时间可维持三日,免得那玄清发现你丢了,回头再把你找到了,等药效过后你就能重新变回人身。”

他抓起狸猫,探头往下方看了看,“是有点高,但下面是树林,狸猫身姿灵活,应该摔不死,我本想把你变成鸟的,但你不听劝啊,变成鸟肯定得飞回来。”

暮霜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爪子拼命抓扯车窗,不想被丢下去,桑莲手背上被挠出好几条血印子,终于扼住她挣扎的四肢,一个用力将她丢出窗外,对她挥了挥手。

“小娘子,好好活着,找个好郎君嫁了吧,别再不自量力地跑来送死了,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暮霜从半空直坠下去,四爪乱舞,“喵嗷——”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

桑莲“嘶”一声按住耳朵,莫名觉得她骂得很难听。

他大人不记小猫过,微笑着看那小狸猫掉进下方浓密的树冠里,心满意足地缩回车厢,惜命地趴到座椅下。

很好,今天的桑莲大人,又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医仙。

小黑蛇解决完袭来的冰剑,返回车内,就只看到趴在车厢底部的桑莲。

它飞快地在车厢内窜了数个来回,把所有角落都检查了个遍,就连翻倒的香炉,它都埋头进炉灰里面一通乱找。

还是没能找到暮霜。

小黑蛇出离愤怒,从香灰里扬起头来,身形猛地膨胀开,散做一团似雾非雾的蛇影,只有额心的护心鳞依然是凝实的一片。

蛇影朝着桑莲张嘴嘶吼,尖牙威胁地抵在他的脖颈上。

桑莲初初见到它,先是一喜,激动地叫道:“重烛,快快快保护好我。”

随后才察觉到蛇影对他的强烈威胁,他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抵在脖子上的毒牙,一动也不敢动,结结巴巴道,“哎哟,你这是做什么啊,有话好商量嘛……”

蛇影面目狰狞,翘起尾巴,愤怒地拍了拍暮霜先前坐过的地方。

在生命的威胁下,桑莲脑筋转得飞快,立即明白过来,“啊?你想找先前那个小娘子?她、她逃了,下面、下面林子里……”

蛇影倏地一敛,从车窗飞跃而下,没有丝毫犹豫。

桑莲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小声地谴责道:“这个家伙还是这么小心眼,人逃都逃了,竟然还要追上去斩尽杀绝,实在可怕得很。”

只愿小娘子吉人天相,自求多福吧。

……

且说另一边。

锦施暗箭伤人不成,被一名突兀出现的神秘人所救,被拢入宽大的袖袍中,过了许久,才重新被人放开。

她现下所处之地,早也不在那片竹林里,甚至也不在离燕谷中,入目所见是一片雾蒙蒙的山林。

“仙子,又见面了。”身后有人说道,话音温和,听着耳熟。

锦施转过身来,看清那人模样,惊讶道:“春辰神君,您怎么会在……”人间。

这下完蛋了,她私下凡间,还被上神亲手逮着,就算有卯日星君替她求情,怕是也难以过关。

锦施登时心慌意乱,膝盖一软,俯身跪拜道:“神君在上,小、小仙只是思家心切,想回唤日岭看看爹娘,今日只是路过那里……”

春辰因她这个荒谬的借口不禁失笑,“只是路过,为何还要引弓搭箭,暗中伤人?”

锦施:“……”她绞尽脑汁,试图辩解,“小仙见那山谷之中魔气冲天,实在不忍见魔修屠戮苍生,才欲要出手阻拦一番。”

“是么?”春辰淡声道,语气中听不出责备与否,只陈述了一遍天庭规定,“仙子莫不是忘了,天条中有定,凡上界仙神,不可随意干预下界之事?”

就连那位小雀仙下界来,都需要司命星君细观满天星辰,小心编撰命牒,再借助一名凡间女子的身份才行。

锦施闻言,越发紧张不安,“小仙救人心切,一时情急,实在没想那么多,恳请上神饶恕我这一回,小仙定当立即折返天庭,以后绝不会再犯。”

眼前衣摆拂动,春辰向她走来两步,和煦的神威从他身上缓缓淌出,分明如春风拂面,却带给人沉重的压迫之力,他道:“锦施仙子还不肯对本君说实话么?”

锦施紧攥裙摆,终究是抵挡不过上神之威,将自己私下凡尘的前因后果,如实吐出。

她本以为会受到春辰神君的严厉斥责,却没想伏在地上等了许久后,那位神君却叹息一声,俯身将她扶了起来。

春辰道:“你知道这是何地么?”

锦施转头看了看四周,山间浓雾将树林遮蔽得影影绰绰,饶是现下正值午时,日光也难以穿透迷雾,使得周围景致颇为昏昧。

她满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小仙不知。”

春辰也未拐弯抹角,很快便揭晓答案,说道:“此地名为雾隐山。”

五百年过去,雾隐山下的小村子早已破败得无人居住,这座山原本便常年云雾笼罩,后又被那魔道尊主设下结界屏障,山中便越发杳无人迹。

“雾隐山?”锦施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这名字有几分耳熟,细细一想才骤然想起是在何处听过。

是那只熊蜂!她曾在熊蜂嘴里听到过这个地名,且它还提及过不止一次,因为这是暮霜和小魔修见面定情的地方。

春辰感慨道:“本君救下你后,本是随意择了一个方向,没想到却到了此地,可见冥冥之中,机缘天定,这兴许的确本该是你的机缘造化。”

锦施蓦然仰头,因他这么一句认可的话语,压抑在心底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不甘尽数从眼底爆发出来,委屈啜泣,“能得神君此言,小仙感激不尽。只是本应是我的又如何?事到如今,我早已是被人鸠占鹊巢,踢出局外,即便想要挽回也无能为力,还险些两次因此丧命。”

春辰微微蹙眉,面露关切之色,“仙子心中已生挂碍,本君今日即便将你强行带回天庭,你心障不消,恐怕也会对以后的仙途有损。”

听见仙途有损,锦施面色更是惨淡,心中也愈发嫉恨那只山雀。

春辰没有错过她眼底恨意,长叹一声道:“罢了,我与卯日星君素来交好,亦不忍见他的妹妹以后受心魔所困,你我能两次相会,可见缘分匪浅,本君便助你消了心障就是。”

锦施受宠若惊,疑惑道:“神君能如何助我?”

“心障因何而生,便能因何而解,你因误失良机求而不得而生不平心障,若你能取回自己应得的,心中不平自然也就平了,心障自也就消了。”

春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玉石盆景之中,一株三叶仙植生机勃勃,翠绿欲滴。

“此为附魂草,我曾请暮霜仙子帮我温养过一段时间,草中余留有她的魂力,此草已与她生息相关,当能骗过你说的那个以魂识认主的信物,护你周全,若仙子实在不甘心,可借此再去试上一试。”

锦施惊奇地打量着春辰神君掌中的灵植,眼前的小灵植看上去和三叶空谷幽兰差不多。

她本就是去悬圃园中走个过场,也没仔细背读过那比天河还长的灵植谱,从没听说过什么附魂草。

但春辰神君毕竟是掌春的上神,当然比她见多识广,能拿出一些她没见识过的灵植,实在太正常不过。

想不到那小山雀表面看着孤僻,没什么朋友,成天只能和一群肥蜂子混在一起,私底下竟和春辰神君都有了来往。若再给她些时日,说不准以后当真会爬到自己头上去。

锦施咬了咬唇,心中不忿,但想到第一次险些被蛇影勒死的经历,又有几分犹豫道:“可我已用这木雕尝试过接近重烛,他已经知晓了,我没被木雕认主。”

春辰道:“你曾说过,那夜后,你又重回到了将将下界那一刻?”

锦施点头,“嗯,但我也不知为何会重来一道。”

“这就对了。”春辰抚了抚自己掌心纹路,说道,“我曾听说,小雀仙下界时,司命星君曾给了她三道谶文,能让她有三次机会重返过去,改变命数。这个谶文能影响到与她产生瓜葛之人,你当时也牵涉其中,所以亦受到了谶文回溯。”

“但你与他人不同的是,你乃是天庭仙子,虽人在下界,但所历的仍是天界时间,哪怕你在人间渡过二十年,时间作用于你身上,也不过只有二十日,暮霜仙子的谶文对你亦作用有限,你才会在回溯之后,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锦施忙追问道:“那魔界太子也会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春辰笑了一下,“魔界太子被斩落龙角,跌入凡尘,退化成蛇,他一日长不出龙角,便要在这凡尘里翻滚一日,无法回归魔界,既是凡尘里的蛇,想必是不记得的。”

锦施松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到神君手里的附魂草上,哪怕她得不到自己应得的,也绝不想让山雀轻易攀上高枝,以后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须臾后锦施下定决心道:“请神君助我化解心障。”

春辰抬高附魂草,掐指施诀,三叶灵草化作流光没入锦施眉心,闪了一闪,消失不见。

锦施立即从怀里取出那只木雕小雀,见到雀身铭文晃过涟漪一样的波光,春辰的身影逐渐从雾中淡去,“时辰已到,本君该回天去了,望锦施仙子早日解开心障,平安归天,往后仙途通达。”

锦施连忙俯身行礼,拜别春辰。

有了掌心的木雕,眼前的雾气竟在她面前霍然分开,露出一条山道来。锦施望着山道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往雾隐山深处走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锦施在那雾气深处看见了一座山间小院,院中有一栋高大的木楼,木楼两侧各有一排小木屋,爬满野蔷薇的篱笆圈挡住一个宽阔的院坝,院子东南一角架着三两支架,架上挂着熟透的紫葡萄。

一群麻雀在葡萄藤上跳来跳去,啄食着成熟的果子。

葡萄架旁边种着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合欢花落了满地,粗壮的枝干上吊着一个藤编的秋千,秋千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开着白色小碎花。

在院子另一边,有一个小小的假山水池,池子上的法阵还在运转着,一束小瀑布从假山顶上飞流直下,溅起雪白水花,水花下面隐有游鱼摆尾。

院子里竟还有五六只啾啾叫的黄绒小鸡,跟随在鸡母身后,学着用稚嫩的爪子刨土,翻找躲藏起来的蚯蚓。

锦施望着那群鸡崽,眼前没来由闪过一幅鲜活的画面来——

身着黑衫的少年懒洋洋地坐在秋千上晃荡,姿态慵懒,但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却盯着院子里的小鸡来回打转,鲜红的舌尖从唇中探出,拉长成蛇信,在空气中晃了晃。

他长得极好,唇红齿白,乌发如墨,比之现在,身上尚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气,鲜红的蛇信从唇瓣上扫过时,有种说不出的阴冷魅惑之态。

随即眯起眼睛,掌心里一团魔气黑雾蠢蠢欲动。

另一旁的葡萄架下,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剪下一串葡萄放进竹篮里,分明背对着他,却好似脑后生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斥道:“重烛,不准偷吃我的小鸡。”

黑衫少年动作一顿,悻悻收手,将那一团魔气捏碎在掌中,哼道:“又没二两肉,我哪有这么馋。”

女孩便抿嘴笑了笑,踮脚去剪葡萄架顶上那一串紫红的果子,要碰到葡萄时,她动作忽而顿了顿,眸光微闪,脚跟踩实回地面,说道:“重烛,我摘不到这一串。”

秋千架上的少年转过头来,身形一晃,眨眼来到葡萄藤下,他没有帮她剪,而是直接托起腿弯将她抱起来。

但她第一时间却没有去剪那串葡萄,而是挑了其中看着最红最甜的那一颗摘下,捏在指尖,贴到他唇边,说道:“张嘴。”

少年听话地张开嘴巴,她指尖用力,将葡萄汁水挤进他口中。

两人的气场分明不搭,却又奇异地交融。

“啧。”锦施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撇嘴,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大约是那附魂草的作用吧,竟让她看到了他们的过往。

这座小院幽静,闲适,与世隔绝,保存得极好。

锦施推开围挡篱笆门,走进院子,先掬了一捧瀑布的水,又走过去晃了晃秋千,将葡萄藤上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散。

最后,推开了中间那栋木楼的大门,走进屋子里。

原来就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土包子就是土包子。魔界太子落下这凡尘,也成了个土包子,癞皮蛇。

院外,山雾一阵浮动,聚拢而成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重烛现身在一株绿树旁边,抬手接住一只从院中惊飞的麻雀,扬目看向主屋窗棂透出的身影,对方在屋里来回走动,随意翻动,好不见外。

他不知道那只鸟妖是如何穿过结界,闯进这里来的,但没关系,雾隐山大得很,埋一只毫无礼数的鸟妖绰绰有余。

重烛掂了掂指尖,麻雀从他手上展翅飞离的一瞬,他的身形亦化作一条暗影,凌空冲入木楼。

屋内的锦施只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从后而来,她猝然回身,只见一只苍白的手撕开眼前空间,五指成爪,一把钳住她的脖子。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到后方墙壁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眼前那一张森冷如修罗的面容。

“重……”锦施张口想叫他的名字,但重烛显然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上一回,他试图问出她手中木雕来自何处,才会耗费那么多时间与她周旋,但锦施唯恐被人发现她私下凡间,宁死也不敢透露天庭之事。

这一回,重烛不打算再与她浪费时间了,总归他已找到暮霜,只需取回木雕,以后总有机会从暮霜口中得知因由。

重烛指下发力一拧,便欲拧断她的脖子。

却在这时,一双半透明的羽翼忽而从锦施身上爆发出来,合拢双翼将她护在其下,重烛动作一顿,猛地松开手指,往后退开。

锦施从墙上滑落至地上,一个木雕从她怀里骨碌碌滚出来。

重烛屈指一抓,将木雕吸入掌中,看着她身上羽翼收拢,回归至木雕体内,木雕右侧的翅膀纹理内,一道替身铭文倏然破损。

——以魂识认主的木雕替她挡了攻击。

重烛面露震惊,难以置信,握着木雕久久不语。

锦施没想到重烛会来得这样快,她陡然遭到袭击,原本还有些担忧春辰神君给的那一株附魂草到底有没有用处,现下看到结果,终于安下心来。

见重烛那震惊迟疑的表情,他应当是不记得前一回的事了吧?

饶是如此,锦施还是有些怵他,在他没有做出反应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重烛摩挲木雕良久,朝她伸出手去。

锦施心下一喜,忍住毛骨悚然的不适感,强迫自己抬起手去,在即将搭到他的手前,重烛指尖一蜷,绕开手去,从她脸面上方挥手抹过。

魔气扑面,锦施私自下凡,无名无分,本就是私自窃夺了这么一张面容,她自己施展的障眼法并不算精妙,轻易就被重烛抹去伪装,露出真容来。

锦施蓦地一惊,以为被他发现了。

重烛凝眸看了她一会儿,挥出一股魔气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

晚秋之后,白昼渐短,尤其是山间密林,天黑得很快。

暮霜被人变作狸猫,抛至这片辽阔的山林中,她下落的时候被浓密的树冠一连挡了几下,最后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弹出爪子抓住树干滑下去,才算安然无恙地落了地。

可变身狸猫之后,视野一下变得极为低矮,这山中林木也格外高大,密密匝匝,四面八方全都是高大密集的草木,让她连东南西北都难以分清。

最初的时候,暮霜还能望着上方的车驾,跟在后面追,渐渐的,玄清带人冲出了正道包围,魔修们的车驾越行越远,她就再也追不上了。

暮霜全然不知,在她手忙脚乱地在林子里狂奔时,还有一条小蛇也在山林中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桑莲是诚心想要救暮霜,生害怕留下蛛丝马迹让玄清返回来重又把她抓回去,不仅将她变作狸猫,还特意用药遮掩了她身上的气息,竟让小黑蛇都追踪不到。

小黑蛇吐着信子在密林里游走,信子都快吐出火花了,都没能从空气中捕捉到它想要的信息。

它狂躁到以头哐哐抢地,一路找,一路撞,撞得树裂石飞,野兽四逃。

暮霜本来已找到一棵树上废弃的鸟窝,打算在此过夜。

她窝在夜色中,听到山林中那恐怖的动静越来越近,吓得嗷呜一声从树上窜出,和其他鸟兽一起往前逃窜。

奈何她跑得快,那后面的动静停一会儿,响一会儿,追得也很快,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像是什么陷入狂暴状态的魔兽,吓得整座山林鸡飞狗跳。

一整个晚上,暮霜都和林子里其他可怜的鸟兽们一样,愣是被追得东奔西躲,连口气儿都喘不匀。

这片地界的鸟兽,活得可真不容易啊。

护心鳞的动静反馈至本体,重烛心口也一阵一阵地震颤。

他魔气一卷,一刻不停地回了天山,到了天山巅上冰雪所铸的魔宫,瞧见玄清一行人已听他命令回来,微微松一口气。

玄清正在魔殿之中,焦急踱步。

冲出正道合围之后,他去询问过花娘子安危,叫那桑莲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直到回到天山,才发现那位花娘子竟早已不见踪影。

问起桑莲,那混账巫医也含糊其辞,一推三不知,不等尊上归来,就匆忙找了个借口逃回巫医谷,扬言要闭关三个月,谁也不见,将这一口大锅甩在了他一人背上。

玄清立即派人折返去找,一夜过去,仍未收到回信。

尊上却先回来了。

重烛刚踏入大殿,就听里面传来一个讨人厌的声音,急道:“这都过去一夜了,还没消息么?我可是亲眼看着花娘子上了你们的车驾,到了这里,你说人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重烛眉心狠狠一拧,瞬影上前,沉声问道:“谁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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