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江奕奇怪的是,孔教授当天并没有电话报告情况,杨书记也消停了。
“难道这次抛出的指数太让人无动于衷了?就像第一天的那几个建议一样,在报纸上获得的关注远低于公务员招考和五天工作制试点。”
直到第二天看到报纸,江奕才发现自己完全猜错了:事情引起的反应远超自己想象。
国家级报纸上大大的标题,红色的惊叹号,斜拉下来:
“要为政府立规矩!”
这里的“规矩”说的是课题组推出的“区域社会发展指数”,其中有一个是“营商环境指数”,涉及对地方的政府服务能力和质量、经商环境评价指标。
这时候正是地方政府转型的关键期,对于地方政府的报道也比较少。毕竟媒体也不好得罪地方,对执政能力和水平进行评价就更少了。
可是忽然有民间研究机构要对地方政府进行评价,并且公之于众,这还得了?
有的媒体则关注到了姜平教授的出场,他说的每个字都不放过:
“虽未批评,却不信任”
原来,姜平教授听了课题组研究报告的发布后,竟然一句批评的话没说,却对课题组表达了疑惑: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做到,尤其是在欠发达地区。
经济越发达,政府和民间越开明。南四湖周边已经他们的邻居,没有一个是经济发达地区,难怪专家们不信任。
姜平一生最受人关注的就是几次批评。这次他没有批评当地,难怪媒体都觉得不习惯了。
杨书记没有说什么,却不代表他不去做。
常务委员会议的召开就是在这次指数发布会后召开的。作为论坛的主办方,兰陵首当其冲,需要做出行动支持课题组的报告;这次的评估给出的分数中,兰陵又是第一名,兰陵更要做出表率。
“大家都说说吧,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老杨,这次咱们的得分还是挺不错的,大家也别太有心理压力。主要是希望今后做得更好,第一名能够长期保持下去。”陆市长看大家都不讲话,只好缓和一下气氛。
杨书记也发现自己有些着急了,这里的各位同事大部分都没有参加论坛,还需要给大家一些时间消化一下。
“哈哈哈,这次收获不小,已经有十几亿的项目进来了。江奕那小子精得很,你要是下次落后了,他就会说要照顾别的地方。以后咱们感情牌要打,但是要尽可能地靠自己的实力说话,万不得已了才能打感情牌。”
每位常委手上一份区域社会发展指数报告,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营商环境指数,这是专门针对政府服务能力的评价指标。
慢慢地,开始有人回过味来了,意见也开始分化:
“我是感觉不太对头。咱们各地政府什么时候要由民间打分评价了?”
“我也是这个感觉: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力?”
好家伙,不愧是政治意识浓厚的一群人,先从根子上质疑评价本身的合法性。
“这么说吧:我坐在这里,大家都会对我有一个评价,或者打分吧。大家可能不说出来,可是心里会有。每个人都有权力对其他人做出评价,在党内这就叫做‘批评’。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老杨曾经跟江奕聊过这个话题,理解起来也最快,现在正是他当老师的最佳时机。
第一拨质疑还没摆平,第二拨质疑又上来了。这次是从目的性方面考察评价的合法性。
“那么他们评价的目的是什么?”
“要是评价错了怎么办?那样对我们的同志可是不太公平的。”
“这个不是党内监督,也不是行政监督,真要论起来,应该算是民间监督、社会监督的范畴。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国家,以社会为本位,社会是不是也要有一些监督的职能?”自从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杨书记可没少看这些书籍,真要论起来,在座的没人能掰扯地过他的。
“既然不是党内监督,也不是行政监督,我觉得咱们可以不用理会他。他又管不着咱们。”
“咱们迎接上面的检查还来不及呢,还要受他们的监督,我看明年咱们在省里的排名可就悬了。”
第三拨质疑就是这样顶着杨书记的脾气抛出来了。由于持这种观点的人比较多,杨书记肯定也不好当场发火。
“还有其他意见吗?”陆市长一看风头不对,急忙刹住了评论的潮流,真要这样下去恐怕结果不会太好看。
“没事儿,大家都说说看法,也好让我们多辩一辩。理越辩越明嘛。”杨书记看到现场的节奏慢了下来,也就不再急着向前推进,先看看同事的接受度再说。
他这样的姿态,别人反而没有说的了。
“那我就说几句。如果我们不理会这个结果,那么明年很有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我们的排名下降,因为从指数发布的那天起,我们就被其他城市盯上了,他们肯定卯足了劲超越我们。比如彭城,人家当场就表态要加紧提升服务质量和水平。”
“同志们,昨天的论坛我是参加了,咱们是得了最大实惠的。排名最后两名分文没拿到,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向广大市民交代。你们说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们还真的有,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评价结果的应用方。这就是社会监督,民间的话语权。”陆市长昨天有多幸运,今天的压力就有多大。
这玩意儿就像是吃鸦片一样,今天吃了明天必须吃得更多才行,否则就会出现“不进则退”的尴尬局面。
看着各位同事的表情,杨书记摇了摇头。这些人还是不适应市场经济的大潮,民间逐渐有了一些经济方面的话语权,现在你就是不让他们评价,他们也会私下里悄悄地传播一些相关信息。
孔教授做的只是把这些小道消息的传播改为正大光明地公布,这不正是三公原则的最佳体现吗?
“杨书记,投资商也不止江老板一家吧?”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杨书记轻飘飘一句话,就直接把这个提反对意见的同事给收编了:“香江、星岛、英伦和扶桑等国的投资者也有来参加论坛的,他们今后的投资也会参考这方面的评价结果。你们说他重不重要?”
这话说的大家沉不住气了。香江、星岛、英伦和扶桑等国的投资者是典型地不买账、只看数字和结果的,哪儿像自家人那样关起门来好说话的?
“书记、市长,我建议请齐鲁大学的陈教授过来给大家上一堂课,看看究竟怎么才能更好地提高咱们兰陵的营商环境。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不提高还好说,要是掉了一名可就难看了。”
“我看这里面都有指标说明的吧。比如开公司需要多长时间,项目审批多久,银行贷款从申请到发放的时间周期等。咱们按照这个来不就行了?”
“我觉得还是要请陈学军教授来一下,他们研究了其他地区那么多案例,肯定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陈教授和孔教授都行,他们都是一个课题组的。其实还不止其他地级市的情况,国外的情况也可以听听,说不定能有更好的做法呢?”
大家这样你一样我一语的讨论起来,总体上是向着杨书记希望的方向前进。杨书记的脸上这才“阴转晴”,再到心情大好。
江奕这个小子还真是“人狠话不多”,一个指数再加上配套的投资额度,就把十二个地市哄得团团转。这要是时间长了,这小子指不定还有什么招呢。他还真以为自己不知道香江、星岛、英伦和扶桑等国的投资者都是江奕自己请过来站台的?
只是他图的又是什么呢?要是图省事的话,集中培养兰陵或者任城,甚至彭城一个地级市不是最简单吗?
你又不是高官,操那么多心干嘛?
“同志们,大家讨论地差不多了,我来说几句:宣传部门要把这件事情好好宣传一下,另外让《淮海经济报》加大对于营商环境最佳案例的跟踪和报道;工商局那边,我们承诺一年内把在兰陵申请开公司的审批时间降到60天以内,你们要好好研究一下,怎么优化流程。
RZ市承诺了一年内开公司审批时间降到45天以内,咱们先不跟曹市长争这个;
计划委这边要考虑一下,怎么把项目审批的时间降下来,现在陈教授追踪的一个项目已经超过了60天,你们争取明年能够低于45天吧;
请财政条线的思考一下,现在我们市最大的短腿就是银行贷款周期太长,争取也能降低20天。”
“杨书记,银行贷款跟我们没关啊,都是银行自己的事情。”
“书记,陈教授追踪的那个项目估计是个老大难,我觉得是他们选择项目的角度不对。”
“审批公司的话,他们要是提供的材料不对,我们也没办法呀。”
真正要落实了,一堆问题出来了。
如果江奕在场,很容易就可以给这些言行定性:不作为。
遇到事情就是服务对象或者管理对象的问题,没有想到服务本身的提升空间。
只是这时候还没有这个形象的词语,只有老杨三句吼:“银行贷款跟你没关系,银行拿不拿得到政府的存款跟你没关系?陈教授要是找的项目不对,你不能让他找到对的项目,或者整体数据反对他?申请设立公司的人提供的材料不对,你不能让他尽快知道怎么提供对的材料,他们难道就喜欢多跑路、耽误自己时间?”
几句话下来,现场终于消停了。
杨书记忽然有了一种“孤独求败”的感觉,自己在进步,很多人还在原地踏步。
真要这样下来,岂不是要把自己累死了?
不行,我老人家累了,你们也别闲着,大家一起干活去:学习!
孔教授接到兰陵打来的电话时,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让我们去给政府上课,太那个了吧?还有市委?”
挂了电话,他觉得有些晕乎乎地。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兰陵这个临市的名人了?
只是两天后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加上陈教授报过来的上课申请,一共八个地级市希望课题组去给他们上课,甚至还有很多外地的媒体、地市等希望来拜访或者采访。
我火了啊!
等到江奕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感到这几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
让各个参与“GDP锦标赛”的地方政府把力道放进优化组织架构、提升服务能力来,这才是自己的真实目的。
“孔教授,不用担心,就按照你们的评价情况解释一下标准,然后推介一下做的比较好的地市。另外再请政法大学的英教授一起参加,他们要对地方政府的创新举措进行把关,不能盲目创新。”
孔教授这才明白英教授出现的原因,原来这个博导不是只为了陪同姜教授而来,还有自己的使命。
“我们的人手好像不够了,尤其是会务方面,再则要是收了钱,以后还好不好评价他们了?”
孔教授果然是孔氏传人,对于这些事情总能“风物长宜放眼量”,才能让事情长期持续下去。
看来这个人迂腐是有些,犯错的机会也下降了。
“让博识教科参与进来,你们或者你们带的那些参与课题的研究生作为培训参与人员,按照每节课收取报酬,培训项目也由他们张罗。研究院本身和培训项目绝缘。”
孔教授内心激动不已。真要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怕是不出两年,自己在社会学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就要大大提升了。届时孔师大恐怕要任由自己横着走了。
只是人家魏教授已经进京去了人民大学,现在自己在一个地级市,层级还是低了些呀。
“孔教授,你们今年把指数完善之后,说不定人民大学会给你们发一个邀请呢。”江奕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一样,暗示了一个“曲径通幽”的捷径。
人民大学的社会学本就是强项,加上实打实的项目支撑,以后说不定会再造财金系这几年的上升态势。
孔教授现在是彻底地晕圈了。几年前自己还是多么地不得志,还以为自己会以副教授的名头终老呢。
谁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地遇见了一个小年轻,接着就被塞了100万课题费,研究农转非、收集了一批大样本的数据。
紧接着又被十二个地市尊为“农转非专家”,就像是做梦一样成为地区知名教授,也解决了职称。
现在又成了社会学领域的实干派,实打实地作出了可以使用的成果、实打实地成为投资商的参考指标。
真要按照这个态势,人民大学和燕京是真的在向自己招手呢!
实际上,就在江奕和孔教授交流的时候,人民大学的李文海副校长已经在向一把手黄校长汇报自己的想法:邀请孔教授主持的课题组加入人民大学。
李文海本身就是社会学领域的教授,他一眼就能看出孔教授课题的重要意义。如果人民大学能够争取到经费,他们说不定早就去做了,还用得着自己天天趴在旧纸堆里扒拉那些受灾情况的资料?
“这次政法大学去了这么多人,他们是不是也会有这方面的想法?”黄校长看出了姜平教授此行的不同寻常,而且姜平虽然仅仅在1988年到1990年期间,只担任了两年的校长,但是“校长”的称呼伴随了他的余生。
政法大学要是瞄上的话,人民大学可不好意思明抢。
李副校长倒是没想到还涉及校际层面的问题,他仔细地想了一下才下了判断:“姜教授的立场肯定不是和他们事先协调过的。当时姜教授听了那个‘营商指数’以后的原话是:你们要是真能达到,我亲自给你们道歉。”
“孔教授的情况摸清了吧?”
“这些就是他的公开信息,这些是我们的《人大复印报刊资料》里的公开发表文章。近几年确实发表了不少,而且都是这个领域的。”李副校长已经准备得非常齐全,这次一股脑地全部搬出来了。
财金系这两年太热闹,社会学系也不能只剩下一个名字啊。
黄校长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很快地他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这篇《经济研究》的文章,共同作者是江奕,是不是我们学校的江奕?”
“江奕?应该是重名吧,这些七零后喜欢两个字的名字,重名率比较高。”李副校长在让人收集资料的时候只写了名字,没有原文附件,这时候“彼江奕”是否“此江奕”就成了一个悬疑。
“江奕发表了很多文章,也是据此申请了很多课程的免修,农转非又是兰陵做得比较好。看来可能性不低。”黄校长逐渐对上了号,只是事情却更加复杂了。
他叫来了校办的同事去核实一下。
十分钟不到,庞老师就电话过来了:“黄校长,这篇文章有个作者就是我们学校的江奕,我这里有原稿,您等着哈,我这就给您送过来。”
黄校长说了好几个“不用了”,也没架住庞老师的热情。
等到一切都确定下来了,黄校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告诉李副校长自己为什么会犹豫:“安全部门的人已经来沟通过了。”
“怎么,难道江奕家里有社么事情?”李副校长这样的知识分子对这个最敏感,听到那两个字就知道有事情。
“倒是也没有什么,只是合理的猜测吧。上个月的国家经济安全指数,这个月的社会指数和营商指数,最近哈国总统也因为他到了我们学校,风头无二。这样的角色,到了哪儿都注定了会引起很大的注意。”
黄校长一席话下来,李副校长都沉默了。
趁着黄校长继续埋头研究江奕的资料,他仔细想了想江奕的一系列所作所为,却还是没有找出什么不当之处。
“黄校长,我觉得这些不应该成为我们学校不支持自己学生的情况。江奕同学这一年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学校和国家的事情,我还是坚持邀请孔教授。”
黄校长得了李副校长的背书,心情却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安全部门的人跟了他数年,也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我们只是需要多把把关,也是对他负责、对国家负责。”
江奕家太大了,实力、影响等等,在国内无可类比,他们要是有些什么不当的举动,恐怕会引发非比寻常的负面影响。
“我同意黄校长的意见。只是这样对一个小年轻有些不好,有时候我就在想,究竟他是有着什么样的目标才会这样自律?我们社会学系的一个小姑娘,黄校长也见过的,听过对他很有好感,人也很不错,可是···”
真要是成了社会学系的女婿,这么多好事还能全跑到财金系那里去?
“是啊,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一件事情本身就有多种表述,有时候不到最后一刻根本无法定性。这件事情我原则上支持你,请社会学系多了解一下孔教授的情况,争取安全部门的理解吧。”黄校长知道李文海副校长的倔脾气,加上自己年岁已高,也更愿意为后生多争取一些机会。
江奕,希望几十年后对你的评价还是如此!
和两位校长一脸地沉重相似,宁岩的脸上也是黑得吓人。
“宁刚大人,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自从到了燕京,宁岩对宁刚的称呼就更下一层,似乎随着自己长大,“爸爸”那个代号也成了历史。
“我到燕京和你没关系,你用不着参合进来。”宁刚的倔脾气尽人皆知,只是在宁岩面前收敛了一些锋芒。
至于表达方式,要看心情来定。
“你都到燕京了,还让江奕怎么办?怎么就没参合进来了?”宁岩现在有些头疼预裂的感觉,自己好不容易高考结束、离开了这个严防死守的老爸,没想到三个月后,人家自己追过来了。
“岩岩,你也别着急,你爸爸这是工作需要。”刘曼莉现在后悔向宁岩透露了宁刚进京的消息,可是这也没办法,用不了几天宁岩自己也会知道。
“工作需要?他的工作就是盯着江奕?就算是老谋深算的人也不至于两三年查不出什么问题吧?”宁岩现在也是情报学圈里的,以前蒙骗她的招数不灵了。
就连质疑的语气都像极了江奕的“三连问”,跟自己爸爸划清界限的思路非常明显。
宁刚多次看到江奕的讲话记录,知道宁岩受到江奕的影响不小。他也清楚宁岩的尴尬情况,讲话间也留了一些余地:“你多学一些情报学方面的专业案例,看看很多人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深渊的。这些人一开始也没有很多想法,很多还是有着良好的初衷,只是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并不是以个人的情感为转移。这也是为江奕负责的态度。”
又是为了江奕好、为江奕负责,宁岩听多了、麻木了。
不过宁刚说的一句话却是真的:有些人一开始也没有很多想法,很多还是有着良好的初衷,只是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并不是以个人的情感为转移。
有时候,“大”本身就值得关注,就能够吸引更多眼球。
宁岩这次没有留下一次晚餐,连刘曼莉叫她也没有回头。在她眼里,自己的出身逐渐成了一个障碍。
让江奕忌惮的,就是自己忌惮的。
“宁刚···姐夫,你们还有没有可能降低一些对江奕的重视?我是说,这样确实会对岩岩有很大影响。”刘曼莉第一次发现父女俩僵到了这个程度,就想尽量挽回一下:“江奕这个人还是挺吸引人的,我也听说有几个人对他一直有好感。这样下去,岩岩迟早···”
“国家国家,先有国再有家。”
既然你要说大道理,那我就不奉陪了。刘曼莉本来就和宁刚聊不到一起去,这下子更是连说话的欲望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