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张旭伟就跑到酒店里来见江奕,坐在那里如丧考妣,一个劲地数落着自己:“我真是太混了,辜负了江老板的希望。我也没想到会成为整个样子。”
江奕静静地看着他,想判断一下张旭伟到底是来给一个高中生演戏,还是真的另有隐情。
看到江奕态度有所软化,张旭伟这才开始进行解释:“江老板,其实我们都不太喜欢喝酒抽烟的,可是这边的人太···太热情了,你要是不跟,他们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们。”
“我们?”
“就是刘成鸣和张其忠,他们两个人也跟我一样,有类似的问题。他们也来了。”看到江奕的脸色,张旭伟越说越没有信心了。
老板最忌讳的就是你们串联,现在你竟然还主动招了。
“那就一起吧,正好朱局长也在。”
三人成虎,要是这三个人控制了一个产业,影响力就更大了。
现在三个人集体出动,在朱庆和眼里与“兵谏”无异。他一开口就没有好气:“你们还真是整齐啊,是不是犯错也是一样的?”
朱庆和是第一批转任江家系统的公务员,地位一直超高,他敢嘲讽、对方不敢回怼。
可是江奕还是没说话。
张其忠终于忍不住了:“朱局长,东北这边的特殊情况,我们一开始确实估计不足。就拿技术人员考试这件事情来说吧,他们的技术水平都不错,可就是不太服管,总觉得自己才是企业的主人。我们费了很大劲,最后还是省里的教育局、劳动局那边出面支持,他们才肯参加我们的资格考试。”
“不是可以给他们加薪嘛,他们看不上这点儿钱?”
“他们觉得咱们是私企,还不知道能待多久呢,费那事儿干啥?”刘成鸣冷不丁蹦出来一句。
“你不能通过内部提拔的方式,让他们知道谁说了算?”
“他们这些工人和技术员自己另有一套系统,就像是自我管理的组织一样。你要是提拔的组长不符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就跟你对着干。最终你提拔的人也干不下去。我们这里就有一个例子,最后那个组长自己来找我,说自己干不了。”刘成鸣不是一个健谈的,这次嘟嘟出这么多话,看了也是憋久了。
“他们这么放肆,你就不能裁掉他们几个?”
“结果肯定是集体跟你冷战。”张其忠也加入进来。
朱庆和知道东北特殊,可是没想到自己的三个问题扔出来却是这样的效果。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也有些无力的感觉。
有了同伴壮胆,张旭伟这才抬起头来:“江老板,朱局长,现在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很多四十五十岁的老员工,都吵着要把子女塞进来。哪怕他们提前退休了让位也行。”
刘成鸣和张其忠也点了点头。
江奕听着这些书本上才有的“历史见闻”,没想到竟然活生生地出现了。
单位、单位,初衷本是生产建设单位,最后硬是变成了一个个封闭循环的利益单位。直到这个单位消失,把里面无法再庇护的人员放到社会层面,成为安全隐患。
既然问题是系统性的,那就根本性解决。江奕笑了笑:“朱局长,我觉得可以让苏联专家过来当一把手,你觉得怎么样?”
外资企业轻装上阵,不就是有个外方的总经理,所以少了很多地方性的社会责任么?
我滴娘耶,这是要给我们集体降职啊。三个人的脸色立马全部变了。
江奕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自己的话题:“这些苏联专家虽然是正职,却主要负责水泥厂发展的长期事项,以及扩产等。具体的日常事务还是他们三个人负责。接待、财务和用人方面的事务,以他们三个人的建议为主,决策权在正职。”
说着三个人的事情,却是“他们三个人”。距离感很强。
“这样是要好一些,至少能解决这些尾大不掉的抱团习性。最好是我们能够多派一些财务人员,管一管中层负责人。”朱庆和对国企的事情比较清楚,以往主管部门也是懒得管这么多,所以国企改革第一步也是采取了“企业承包制”,内部的那些烂事儿你们自己去收拾吧。
“我们老师说过,员工治厂、集体决策,是在一个特殊环境下的产物。现在流行的承包制度实际上是对这些制度的纠偏,要不然作为企业员工,最大的收益就是瓜分了这个企业,然后躺在社会和政府面前继续要新的福利。”
现在的政治学科内容每年都在变化,江奕就欺负他们不知道新课本的内容了。
“对,我觉得基层员工熟悉的就是‘集体决策’。这个主人翁精神是很好,可现在怎么就让我们这么被动呢?”
朱局长‘嗤’了一声:“这哪里是什么主人翁精神?主人翁精神让他们把工作机会‘父传子,父传孙’了吗?这是典型的封建精神,无非是这些刘姥姥们进了大观园、给塞了几件城里衣服,冒充一下城里人。一旦走出去大观园,他们还是那个刘姥姥。”
华国的工业革命还很不彻底啊,硬生生地在工业大生产里面融入了家族传承的元素。
张旭伟直接站了起来:“我支持江老板说的,让苏联专家主持这里的工作。现在辽省这边需要真刀真枪,给基层员工换频道,让他们知道评价标准变了,老一套行不通了。”
刘成鸣和张其忠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相互点了点头。他们一起站了起来:“我也支持江老板的做法。我们这把刀子斩不断过去的利害关系,时间长了只能让老一套卷土重来,不只对老板不负责,对当地也不负责。”
朱局长在那里一顿心潮澎湃。江奕几句话就“杯茶释兵权”,还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发自内心的拥护,他不禁暗暗称奇。
他及时地站出来补充了一句:“苏联专家只是为你们挡一刀,具体落实还是要看你的发挥了。”
“不只是我们建的企业,我们的外包工厂也要建立这样的制度。只要是我们的订单占了他们产值的30%以上,就要按照我们的规矩来。”江奕一不小心说出了西方国家的“臂长管辖”原则。
“私企还好说,国企愿意吗?那些企业负责人都是有级别的,企业要是好效益不好,他们换个地方继续当他的官,级别都不会变的。”
“何止是企业负责人?基层员工也是一个个地牛气得很,都把自己当成是企业的主宰,企业离开我不行、我死了还会有子女要接班。”
听了他们的疑惑,江奕不为所动:“那就找机会断了他们的订单,要想恢复订单,就是要听我们的,否则你费力给他们找了这么多门路,到最后就是肥了个别人。”
“我觉得江奕说得有道理,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新的规则,不是为这些奄奄一息的企业奉送续命丸。”朱庆和今天感觉非常不一般,一个小年轻在这里想着长远的事情,长远到有些让自己这个公务人员汗颜。
张旭伟冒了一句:“江老板,如果要立足长远的话,你看这样行不行?找一些能干的人从那些不愿意接受条件的企业出来,成立一个法人公司,单独拉出来一帮子人,向厂里交纳利润包干。咱们派出财务、对进出的资金进行公示,让那帮子成天不想好好经营、只想着捞钱的老派政客们现形。”
刘成鸣却摇了摇头:“那就这是要把咱们当成照妖镜啊,咱们也就是发几个订单,对当地能有这个魄力吗?”
张其忠也摇了摇头:“没有。在人家地盘上,所有的都是人家的,这些基层工人你别看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要是政客们给他们一块肉,转变得比谁都快、咬起你来比谁都欢。”
这就是改革的深水区了吧?江奕暗暗嘀咕。
原来以为只有自己这个有着二三十年超前眼光的人才能看透,没想到这些内部人早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谁也不敢迈出去第一步。一个奔跑的牛群里,哪怕是明知道集体是在奔向悬崖,第一个转向的也是第一个死掉的。
你不会死在悬崖那里,因为你还没有到达悬崖就已经被群氓踩死了。
“昨天我们去考察了石永界他们一起办的加工厂,他们想和我们加大合作,甚至想让我们收购。”江奕貌似开启了漫游模式。
朱局长却不太支持:“我看是石永界年龄大了,害怕失去订单的风险。他们所说的收购其实更像是投奔大户,不是国企、但是离得也差不多了。”
江奕依然不为所动:“如果我们不去入股,而是借钱给一些人,让他们内部有能力办新厂的人出来,为我们的学习机、小家电和摩托车等生产外包订单呢?”
“这是来料加工了吧?现在这边能有创业资金的还是少数,几万块钱也很难拿得出来。”
朱局长这时候停住了:“我捋一下。江奕,你是不是说一批人出来,比如十个人占股30%,再像兰陵那边一样成立一个投资基金,如果20%,我们拿出一部分钱入股。等到合适的时候让他们把我们的股份买回去?”
常青山那帮人在最落魄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操作的吗?
“朱局长真是厉害,我还没想到这个呢。”
朱局长暗地里给他一拳。常青山现在活得多滋润啊,一年就把过去亏损的补回来了,估计再给他们一年就能把30%的股份回购,重新成为加工车间的大股东。
“我怎么感觉闻到了一些明治维新的味道?”张旭伟也是个历史爱好者,了解一些扶桑国的历史,“他们把很多国营企业私有化的时候,也遇到了民间资金缺乏的困难。有很多国家资产就这么送给私人了,所以才迅速培养出了一批财阀。”
“我们只是借,又没有白给他们。”
朱局长再次打量着江奕。
这种模式是批量培养企业家的捷径,只是江奕你为当地操心地也忒多了吧?
你也只是一个外来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