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固州城东隅,坊市迢遥,城关近侧只有零星村落,与停僮葱翠的竹林。

忆安军的两千骑兵依傍着青竹,在林间开阔处搭下连片营帐,黑铁火盆间隔支抵在粗毛毡帐布旁侧,绿林中煦煦暖意燃起,烘得竹香更甚,闻之心安舒神。

伴着这缕清幽竹香,小战告捷后的营地氛围松弛,来往人影步伐和缓,交谈絮语轻快和畅。

然而,营地中央的厚毛大帐中,有道男子的嘶哑怒吼声分外突兀刺耳。

“你们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竟然敢伤我、捆我!”

“还不快让医士来看看我的伤!”

楚潇恍若未闻,擦净手坐到角落的竹桌旁,看也不看他一眼。

男子怒目环视,自觉略过了那角落里的妩媚女子,瞪向人高马大的李南山:“我和你说话呢!让医士来看我!”

李南山瞥见他左肩鲜血汩汩淹出,半身血色淋漓,不由得眉心一皱。

他下意识窥了眼楚潇,见她自顾自地提笔写着什么东西,丝毫不关心这边的动静。

李南山耸了耸脑袋又缩了回去。

那楚掌柜邪乎离奇,心思难辨,这是她擒获的俘虏,未得她发话,他可不敢妄动。

只得由着这男子被按跪在地,叫嚷震天,肝火愈盛,骂咧着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李南山无辜又憋屈,在心里嘀咕道:你光跟我说有什么用?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看不出我听命于谁吗?

眼盲心瞎的杨三公子没看清是谁将他射伤的,又铁定了心思认为管事的人是李南山,直至嚷得口干舌燥了,也半点儿都没看向落里的美娇娘。

这倒是给了楚潇一些凝神的时间,她写罢手中纸张,将其晾干叠好,收入袖内,这才抬眸望向帐中的杨三。

“杨高。”

女子声音清凉如泉,淌过营帐,轻易将对方的嚣声叫骂浇灭。

杨三公子扭过脖子,这才正眼打量起楚潇:“有些眼熟……你认识我?”

楚潇轻撑着下颌,点了点头。

杨三大喜,知道他名号的人,总是要给他父亲两分颜面的,那就好办了!

只是……

他上下一端详面前的女子,生的如此明艳姝丽,又出现在营帐中,应该是哪位将领的榻边人吧。

回看那位方圆脸的银盔青年将士,杨三了然,粗声粗气朝楚潇命令道:“既然你这小女子知道我,还不快和你男人说道说道,让他松了我的绑?”

她的男人?

楚潇微愣一瞬,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发笑,厚沉的帐帘便被掀起。

春末的凉风随之而来,夹杂着细碎草屑,一只玄黑织云纹长靴迈入。

来人裹挟着淋浴后的清新气息,如林间疏朗的清风明月,顺着帐帘的隙缝轻盈入了帐。

只是这清风明月一顿,投来的目光有些骇人。

“她的男人?”

宋弦立于帘前,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南山,漆眸底下暗涌的情绪意味阴寒:“你可真有能耐。”

让他守人,守成了人家姑娘的男人?

李南山霎时毛骨悚然。

自杨三口不择言的那一瞬起,他就脊背发凉,预感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弦应声出现,不早不晚就听满了这一句。

若是旁的女子也就罢了,偏生是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楚掌柜。

他跟了宋弦这么多年,只听说他未婚妻早逝,难忘故人,对情爱之事意兴索然。

李南山一直认为自家将军真是什么痴心绝情的圣人贤士,端方自持,看不见旁的红尘艳色。

直到在河畔,他对楚潇动了手,他的短刃与她的咽喉近在咫尺,宋弦瞬即出手为她挡了兵刃。

那一刹那,他恍惚抬头,竟然从宋弦眼里看到了森寒杀意。

想到这,李南山心有余悸地抬眼,悄然打量宋弦的神色。

宋弦并非草菅人命之流,更别提他们二人历经沙场,甘苦与共。能让对方对他动杀心,只能说明这位楚掌柜非同等闲。

这女子再如何美艳聪慧,也绝非自己可以肖想的。

“将军!”

李南山垂头恳切解释:“将军,我绝无此意!”

宋弦冷哼了声,他当然知道,只是心里憋屈不快。

这样的名号,连他这个正经未婚夫都没冠过。

真是可恶。

不愿再多看李南山,他转首望向楚潇,帐内烛火微黄生暖,映在她若水秋眸里,平添了几分柔意。

宋弦不觉放缓了语气:“听说你……”

“捉了人回来”这五个字还未说出口,地上的杨三便挺直了背,高声打断道:“将军?你就是忆安军的新将军?”

“快将我放了!你可知我父亲是谁?谁给你的狗胆捆我!”

宋弦不耐,移目扫了他一眼,平声道:“你不是我们军里捉的,我没资格放你。”

一军之将说自己没资格放他?

“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杨三怒瞪着他走到竹案后,不再多给自己一个眼神,反倒是那位明丽女子款步朝他走来,淡声开了口。

“说吧,杨三公子,为何你会领着羌军出现在固州,你父亲去哪里了?”

杨三心里直呼荒唐。

一个在营中给将士纾解的女子罢了,哪来的脸面在他面前装蒜。

他不屑地扭开头:“你算哪根葱?让你们将军过来和我说。”

楚潇却轻笑了声,不紧不慢瞟了眼他暗红的左肩:“疼吗?”

杨三烦厌地拧紧了眉:“还不快点滚开?赶紧让你们将军过来!”

面前的女子无动于衷,仍居高临下地站他跟前,面上还挂着风轻云淡的笑意。

像个俯瞰猎物的捕食者。

杨三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不对劲。

这女人不像什么军中莺雀,她太自如了。

他下意识环视一圈,只见另二位男子抱臂坐观,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要打断她的想法。

电光一闪,杨三这才惊觉:“捉我的人是你?”

楚潇挑挑眉当作应了。

“说吧,你父亲去哪里了,是不是肃州?”

左肩的伤疼得厉害,又毫无尊严地被人按跪于地,杨三自幼受人尊崇,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见她不否认,杨三顿时勃然大怒——

是她!将他害至如此地步!

理智被淹没,杨三当即破口大骂道:“区区一个营妓,得了点势就在我面前嚣张,你这个贱……”

话语落入宋弦耳畔,后者瞬时冷了脸。

他敢对她用这样污秽的词?

青年将军心火顿生,遮掩不住眼底的阴翳,“铮”地拔出嗜血长剑,起身上前。

楚潇却不等他动手,直接抬腿踩上杨三左肩的伤处,用力一脚将他压俯于地。

“啊——”杨三仰颈惨叫,他左肩受压,几股腥浓鲜血喷涌射出,溅染上她的玉粉绣花鞋。

楚潇浑然若无觉。

“你父亲,堂堂五城郡守,却通敌羌卫,今夜失势又连夜出逃。”

“最好的去向分明是肃州,他却让你独自领羌军来固州挑事。”

“杨高,杨三公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何用意?”

她使了狠劲,猛力往下碾踩:“说!”

“啊啊——我说我说——”

杨三哭嚎尖叫着。

他左肩处湿润的伤口受挤迸出浓稠血浆,又被人踩着踏着碾散,发出泥泞耸人之声。

营帐内狰噩怪响不息,李南山侧过了头。

楚掌柜的行事着实算不上正派,纵然他驰骋疆场多年,也少有这样细致折磨人的时刻啊。

他不禁牙根发酸,悄然觑向宋弦。

冷不丁却瞧见自家将军面露叹赏,大有要击节助兴之意。

……

李南山一言难尽,将视线挪回杨三身上。

那边杨三哭声凄厉:“我父亲想要拿下除凉州外的另四城,便令我们兄弟几人分头行事。”

“父亲说他领着哥哥们去城防最为严密的肃州、淮州、康州。”

“而固州城防最为薄弱,所以他才派我来此地,好确保我的周全。”

——果然,郡守意在肃州!

宋弦攥紧手中的剑柄,使了个眼色,李南山低头领命出去叫人。

这头的楚潇却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薄弱?”

她冷笑道:“你父亲与你两位嫡兄只需要拿下肃州,便能截断淮、康二州的通路。”

“说白了,他们是三人一起去了肃州城,却唯独派你来固州,你可有想过为何?”

她松了脚,将他踹翻了个身,从上俯视着他神识归拢清明却逐渐苍白的脸色。

“因为他要弃了你!”

女子的声音清澈透亮,说出的话语却像尖锐冰锥,狠厉扎入杨三的心腔。

“他担心忆安军有法子追上他,他生怕自己与嫡子不能顺顺利利去达肃州,于是他做什么了呢?”

楚潇讥诮道:

“于是他派了你这个庶子来固州骚扰城防,引发烽火,好将忆安军吸引来固州,好让他身后道路干净无人!”

“真是好妙的一场声东击西啊。”

“杨三公子,你作为一枚被蒙在鼓里的弃子,还盼望着你那地位尊贵的父亲回来救你呢?”

杨三的面色惨败如土,他喃喃着甩头:“不可能。”

“不可能,那是我亲父,我是他最小的儿子,他怎么会弃了我?你懂什么……”

他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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