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州城东隅,坊市迢遥,城关近侧只有零星村落,与停僮葱翠的竹林。
忆安军的两千骑兵依傍着青竹,在林间开阔处搭下连片营帐,黑铁火盆间隔支抵在粗毛毡帐布旁侧,绿林中煦煦暖意燃起,烘得竹香更甚,闻之心安舒神。
伴着这缕清幽竹香,小战告捷后的营地氛围松弛,来往人影步伐和缓,交谈絮语轻快和畅。
然而,营地中央的厚毛大帐中,有道男子的嘶哑怒吼声分外突兀刺耳。
“你们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竟然敢伤我、捆我!”
“还不快让医士来看看我的伤!”
楚潇恍若未闻,擦净手坐到角落的竹桌旁,看也不看他一眼。
男子怒目环视,自觉略过了那角落里的妩媚女子,瞪向人高马大的李南山:“我和你说话呢!让医士来看我!”
李南山瞥见他左肩鲜血汩汩淹出,半身血色淋漓,不由得眉心一皱。
他下意识窥了眼楚潇,见她自顾自地提笔写着什么东西,丝毫不关心这边的动静。
李南山耸了耸脑袋又缩了回去。
那楚掌柜邪乎离奇,心思难辨,这是她擒获的俘虏,未得她发话,他可不敢妄动。
只得由着这男子被按跪在地,叫嚷震天,肝火愈盛,骂咧着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李南山无辜又憋屈,在心里嘀咕道:你光跟我说有什么用?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看不出我听命于谁吗?
眼盲心瞎的杨三公子没看清是谁将他射伤的,又铁定了心思认为管事的人是李南山,直至嚷得口干舌燥了,也半点儿都没看向落里的美娇娘。
这倒是给了楚潇一些凝神的时间,她写罢手中纸张,将其晾干叠好,收入袖内,这才抬眸望向帐中的杨三。
“杨高。”
女子声音清凉如泉,淌过营帐,轻易将对方的嚣声叫骂浇灭。
杨三公子扭过脖子,这才正眼打量起楚潇:“有些眼熟……你认识我?”
楚潇轻撑着下颌,点了点头。
杨三大喜,知道他名号的人,总是要给他父亲两分颜面的,那就好办了!
只是……
他上下一端详面前的女子,生的如此明艳姝丽,又出现在营帐中,应该是哪位将领的榻边人吧。
回看那位方圆脸的银盔青年将士,杨三了然,粗声粗气朝楚潇命令道:“既然你这小女子知道我,还不快和你男人说道说道,让他松了我的绑?”
她的男人?
楚潇微愣一瞬,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发笑,厚沉的帐帘便被掀起。
春末的凉风随之而来,夹杂着细碎草屑,一只玄黑织云纹长靴迈入。
来人裹挟着淋浴后的清新气息,如林间疏朗的清风明月,顺着帐帘的隙缝轻盈入了帐。
只是这清风明月一顿,投来的目光有些骇人。
“她的男人?”
宋弦立于帘前,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南山,漆眸底下暗涌的情绪意味阴寒:“你可真有能耐。”
让他守人,守成了人家姑娘的男人?
李南山霎时毛骨悚然。
自杨三口不择言的那一瞬起,他就脊背发凉,预感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弦应声出现,不早不晚就听满了这一句。
若是旁的女子也就罢了,偏生是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楚掌柜。
他跟了宋弦这么多年,只听说他未婚妻早逝,难忘故人,对情爱之事意兴索然。
李南山一直认为自家将军真是什么痴心绝情的圣人贤士,端方自持,看不见旁的红尘艳色。
直到在河畔,他对楚潇动了手,他的短刃与她的咽喉近在咫尺,宋弦瞬即出手为她挡了兵刃。
那一刹那,他恍惚抬头,竟然从宋弦眼里看到了森寒杀意。
想到这,李南山心有余悸地抬眼,悄然打量宋弦的神色。
宋弦并非草菅人命之流,更别提他们二人历经沙场,甘苦与共。能让对方对他动杀心,只能说明这位楚掌柜非同等闲。
这女子再如何美艳聪慧,也绝非自己可以肖想的。
“将军!”
李南山垂头恳切解释:“将军,我绝无此意!”
宋弦冷哼了声,他当然知道,只是心里憋屈不快。
这样的名号,连他这个正经未婚夫都没冠过。
真是可恶。
不愿再多看李南山,他转首望向楚潇,帐内烛火微黄生暖,映在她若水秋眸里,平添了几分柔意。
宋弦不觉放缓了语气:“听说你……”
“捉了人回来”这五个字还未说出口,地上的杨三便挺直了背,高声打断道:“将军?你就是忆安军的新将军?”
“快将我放了!你可知我父亲是谁?谁给你的狗胆捆我!”
宋弦不耐,移目扫了他一眼,平声道:“你不是我们军里捉的,我没资格放你。”
一军之将说自己没资格放他?
“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杨三怒瞪着他走到竹案后,不再多给自己一个眼神,反倒是那位明丽女子款步朝他走来,淡声开了口。
“说吧,杨三公子,为何你会领着羌军出现在固州,你父亲去哪里了?”
杨三心里直呼荒唐。
一个在营中给将士纾解的女子罢了,哪来的脸面在他面前装蒜。
他不屑地扭开头:“你算哪根葱?让你们将军过来和我说。”
楚潇却轻笑了声,不紧不慢瞟了眼他暗红的左肩:“疼吗?”
杨三烦厌地拧紧了眉:“还不快点滚开?赶紧让你们将军过来!”
面前的女子无动于衷,仍居高临下地站他跟前,面上还挂着风轻云淡的笑意。
像个俯瞰猎物的捕食者。
杨三后知后觉地住了口。
……不对劲。
这女人不像什么军中莺雀,她太自如了。
他下意识环视一圈,只见另二位男子抱臂坐观,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要打断她的想法。
电光一闪,杨三这才惊觉:“捉我的人是你?”
楚潇挑挑眉当作应了。
“说吧,你父亲去哪里了,是不是肃州?”
左肩的伤疼得厉害,又毫无尊严地被人按跪于地,杨三自幼受人尊崇,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见她不否认,杨三顿时勃然大怒——
是她!将他害至如此地步!
理智被淹没,杨三当即破口大骂道:“区区一个营妓,得了点势就在我面前嚣张,你这个贱……”
话语落入宋弦耳畔,后者瞬时冷了脸。
他敢对她用这样污秽的词?
青年将军心火顿生,遮掩不住眼底的阴翳,“铮”地拔出嗜血长剑,起身上前。
楚潇却不等他动手,直接抬腿踩上杨三左肩的伤处,用力一脚将他压俯于地。
“啊——”杨三仰颈惨叫,他左肩受压,几股腥浓鲜血喷涌射出,溅染上她的玉粉绣花鞋。
楚潇浑然若无觉。
“你父亲,堂堂五城郡守,却通敌羌卫,今夜失势又连夜出逃。”
“最好的去向分明是肃州,他却让你独自领羌军来固州挑事。”
“杨高,杨三公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何用意?”
她使了狠劲,猛力往下碾踩:“说!”
“啊啊——我说我说——”
杨三哭嚎尖叫着。
他左肩处湿润的伤口受挤迸出浓稠血浆,又被人踩着踏着碾散,发出泥泞耸人之声。
营帐内狰噩怪响不息,李南山侧过了头。
楚掌柜的行事着实算不上正派,纵然他驰骋疆场多年,也少有这样细致折磨人的时刻啊。
他不禁牙根发酸,悄然觑向宋弦。
冷不丁却瞧见自家将军面露叹赏,大有要击节助兴之意。
……
李南山一言难尽,将视线挪回杨三身上。
那边杨三哭声凄厉:“我父亲想要拿下除凉州外的另四城,便令我们兄弟几人分头行事。”
“父亲说他领着哥哥们去城防最为严密的肃州、淮州、康州。”
“而固州城防最为薄弱,所以他才派我来此地,好确保我的周全。”
——果然,郡守意在肃州!
宋弦攥紧手中的剑柄,使了个眼色,李南山低头领命出去叫人。
这头的楚潇却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薄弱?”
她冷笑道:“你父亲与你两位嫡兄只需要拿下肃州,便能截断淮、康二州的通路。”
“说白了,他们是三人一起去了肃州城,却唯独派你来固州,你可有想过为何?”
她松了脚,将他踹翻了个身,从上俯视着他神识归拢清明却逐渐苍白的脸色。
“因为他要弃了你!”
女子的声音清澈透亮,说出的话语却像尖锐冰锥,狠厉扎入杨三的心腔。
“他担心忆安军有法子追上他,他生怕自己与嫡子不能顺顺利利去达肃州,于是他做什么了呢?”
楚潇讥诮道:
“于是他派了你这个庶子来固州骚扰城防,引发烽火,好将忆安军吸引来固州,好让他身后道路干净无人!”
“真是好妙的一场声东击西啊。”
“杨三公子,你作为一枚被蒙在鼓里的弃子,还盼望着你那地位尊贵的父亲回来救你呢?”
杨三的面色惨败如土,他喃喃着甩头:“不可能。”
“不可能,那是我亲父,我是他最小的儿子,他怎么会弃了我?你懂什么……”
他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