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决战下

如果所有人都只能看见身前一脒,世间或许不会有那么多战争?初一闪念,残影便觉可笑。正确的问法应该是:如果只能看见身前一脒,战争会变成怎样的形式?灾害纪元的战争,是比武和刺杀;帝国纪元的战争,是攻城和野战。如果整个大陆都覆满浓雾,是否该叫“盲纪元”?生活在盲纪元的人们,将如何杀戮彼此?残影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该走神,不该乱想。

每十象一队,如果看不到前象的屁股,可凭哨声跟随;百象共计十队,残影手边有一只银锣。银罗比铁哨传声更远,如果哨声乱了,跟着锣声也不会掉队。每支象队的队长,各有一只铜锣,每只铜锣有代表自己队伍的节奏,残影听着锣声,就知他们有没有跟随。

银锣响后铜锣响,一队、二队、三队……直到十队,然后银锣再响。这是一个循环。每一轮循环过后,会有一百个心跳的停顿,那是神之泪用来“倾听”的空档。之后银锣再响,开始下一个循环。

“停!”十天不曾打架,丹田内真气已然胀满,残影又是个旱灾了。于是她开始作弊。停步的指令完全可以用银锣敲出来,她选择喊。

“三、四,吹哨。”象队停步后,残影用整支象军都能听清的声音命令道。

先三,后四,两声哨响,报知了准确的方位。其实无需吹哨,这是靠近队首的两象,残影当然清楚他们在哪儿。要是连这都听不见,还带个屁的“影骑”。铁哨,不是残影要听。她要他们吹,吹给他们自己。她要他们做好准备,做好牺牲的觉悟。

圣女离座,轻盈地飘往“象三”,每只雨象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海瑟,比如迪安。但对圣女而言,它就是“象三”。每个驭象师都有自己的名字,对残影而言,他也是“象三”。

拿数字给人编号的恶习,始于玄青书院。用在军伍,倒也不违和。“象三”失去本名,却得到圣女的触碰。他的后背轻贴着圣女的胸脯,准确来说,是圣女用胸脯轻贴着他的背。此情此景,害他性命的圣女是何等美好,护他性命的铠甲是何等可憎。

后背和胸脯,有铠甲相隔。纤细与粗糙两双手掌,却是实实在在的肌肤相触。圣女握着他的手,为他调整莹白如玉的长牙所朝向的方位。“七百脒。天神会知道你的名字。”

“七百脒。天神会知道你的名字。”九十个心跳过后,圣女对“象四”做了相同的事,说了相同的话。如果以“象三”的心跳计,就是一百六十个。

前冲七百脒,雨象会撞入敌军的营地。拒马桩、陷马坑、绊马索,这些最常规的防御对雨象无用。更深的壕沟能令雨象降速,以便集结弓弩将其射杀,或者引燃焰火将其驱退,然而重雾之下,一切都来不及。真正能把雨象挡在外面的壕沟,是极少的。那通常是两军在同一个地方常年对垒的配置。圣军每天都在死人,却每天都在前进。他们的“前线”是变化的,他们不值得,也没时间挖那么深的沟。

此时临近傍晚,仍是白天。但“重雾”比黑夜更可怕,就算点亮火把,也看不清四周。火光与日光都无法照耀的地方,是最容易滋生恐惧的瘟巢。一点小小的侵扰,一声来自附近却不知具体是哪儿的惊叫……都可能引发极大的混乱。

大喊大叫,抱头乱蹿。这是军营中最大的禁忌,犯者定斩无赦,同伍也要连坐。而眼下的局面,他们谁也看不清谁。个子高的、身子长的,甚至看不清自己。

恐惧达到极致,军纪又变得不那么确实,这是最容易发生“营啸”的时刻。不同于“哗变”,营啸不是造反,营啸没有目的。那是一种会传染的溃乱,比瘟疫快一千倍。

“没有…没有吗?”重雾之下,没人能看清圣女的神情,残影也懒得遮掩自己的焦躁。她听得分明,象三、象四已经撞入了敌营;她听得分明,敌营里确有零星的惊叫。可…为什么零星之后还是零星,为什么没有扩散?

品字型的象鞍之上,只有驭象师一人。身后“弓箭手”和“长戟手”的座位,空空如也。如此重雾之下,别说箭手,就连戟手也无法瞄准。雨象冲撞不为杀敌,只为了“乱营”。雨象如果愿意,勉强能撞碎简陋的木堡,但它们拒绝做那种事,因为会疼。它们能在看不见的环境中,远远辨认出木堡所在,然后灵巧地避过。那是一种这个时代的人们尚无法理解的“知觉”。

对雨象而言,一切超过“嬉戏”范畴的战斗都会引发逃亡;对猴子而言,嬉戏程度的冲撞就是山呼海啸。象三、象四已在敌军中兜了好几个圈子,象师什么也看不见,“每撞翻一顶军帐就换一个方向”,这是他们确保自己仍留在敌营里作乱的依凭。

零星的惊叫,终于演变成零星的惨嚎。有人被踩断了腿?或是被倾倒的帐杆砸伤?象师不知道。但清晰可闻的惨嚎是另一重依凭。惨嚎声远,惨嚎声近;惨嚎再远,惨嚎再近。如此象师就能确定,他们正在“有人”的区域折返。

指引“象三”的惨叫渐渐熄灭,而“象四”左近的惨嚎愈发密集。来回反复的过程中,它伤到了更多人。

零星的惊呼未能燎营,直到“象四”造成的惨嚎引发了比“零星”更多的惊呼,整个军营才终于被恐惧与绝望的情绪点燃。姗姗来迟的“营啸”与“象三”的哀鸣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沉重的脚步声引来一波稀疏的箭雨,其中一支,不幸钻进了两瓣粗厚象臀之间,那个比耳朵还要柔软的地方。

象三没有当场死去,它狂暴地奔向一个与剧痛相反的方向,不知奔了多远,而后长卧不起。象三死于溃烂,由内而外的溃烂。象三死于贫穷,无法给战象配置“全甲”的贫穷。“天军”的象铠,只保护最敏感的鼻子,以及暴露面最大的侧腹。阵营决定命运,如果它是“圣军”的象,就能拥有臀铠。

“呼……成了。下一处。”残影长嘘口气,领着象队朝更远处行去。磨盘依旧在转,只不过“影骑”变成“象骑”,敌军由“半盲”转为“全盲”。

“回家!”劫后余生的“象四”,听懂了主人那夹杂着狂喜与叹息的指令,偏转硕大的头颅,朝着一个只有它自己能辨清的方向,小跑而去。“回家”不是指附近的军营,雨象不认识那种地方。“家”是雾都附近的“象园”,一年多的训练,已经让它们把那里认成了家。象师找不到回家的路,雨象可以。

他没有寻找象三,也没有寻找圣女。象师心底,并不期盼归途中遇到圣女。圣女要求的事,他已经做完,不想再做一次。至少…今天不想。

圣女要求的事,他只能确定自己已经“做完”,至于说有没有“做到”,他觉得应该、可能、大概是做到了。雾太重,他无法证实。

雨象撞入敌营,不是骚扰到敌军发生“营啸”为止。重雾之下,象师的判断根本做不得准。他们必须在敌营内连续冲撞半个小时。撞翻的军帐内空无一人?那不是“提前回家”的理由。决定何时回家的,是沙漏。象师没资格“想”。

完全看不见太阳,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木青儿仅凭耳力,要围着“磨盘”兜出一个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能办到,只是和有太阳的时候相比,慢了许多。

重雾之下,圣军的阵线主动回缩,天军也退了少许,以至于两军之间的空地变得极大。这种环境,走出直线比登天还难,一不小心就会原地转圈。每前进一段,她都能听出某个营地所在,但每次都要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听上很久,才能勉强分清这是哪一军的营地。

更有一次,该轮到“象十五”和“象十六”突进的时候,木青儿低声对残影说“那好像…是我们的营。”残影这才知道,原来象队在不知不觉间走了个“半弧”,朝向已然颠倒。

这个世界没有像样的“罗盘”,不光是因为他们没搞过“大探海”,也无需穿越和大海一样广阔的沙漠。真正的原因是,沃夫冈伽的“矿脉”太过丰富,不论地上还是地底。以至于罗盘无法乖巧地指向“正南”。

丰富的矿脉,顽皮的指针。这或许也是这个世界的人甚少主动探索“外海”的原因之一。不过残影相信,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理由:教廷早将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水域命名为“无尽海”。你想寻找无尽海的尽头?火刑架就是尽头。

由叶玄充当翻译,当年的影、尘、叶、泰伯坦四人,甚至探讨过这样一种可能:在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在“厄古斯神教”尚未一家独大的过去,或者比那还要久远得多的过去,比如中原没有“凉帝国”也没有“顺帝国”的时候,乃至还没有文字的时候……会不会有一批,或者许多批“沃夫冈伽人”曾经到过黄土?他们漂到了中原,也漂到了西域,极幸运地穿过了礁石带,登上了陆地?

那个时候,“黄土”有人吗?如果没有,那会不会是……人多的那批漂到了西域,人少的那批漂到了中原?人少的那批,全部都是棕黑色眼瞳吗?若真是这样,那绝不可能是几千年前。至少得有几万年,十几万年。

如果“云大”那套学说是正确的,则所有“智人”必有一个共同的源头。但源头在哪儿,很难推想。

清尘指出,那个叶玄臆想出的过程,颠倒之后也完全成立——在一个棕黑眼瞳为主的世界,眼瞳变色的“异种”被同族排挤,正如毛色变异的“白狮”无法融入狮群。他们逃进险恶的霄云山脉,又极幸运地达到西域,在无人的沃野上繁衍生息。而后又有一支,渡海寻到了沃夫冈伽……

残影提示说,小船不可能漂那么远。清尘又问:几万年前的风浪和现在一样疾吗?几万年前,离岸几十里处有同样多的“虎饕”和“锐吻”吗?十几万年前呢?几十万年前呢?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黄土”和“红土”都不是源头?默海更深处,还有其它陆地吗?其它陆地上,还有“人”吗?

受时代所限,即便是广博如清尘、如泰伯坦,也无法想象百万年前,“红土”与“黄土”之间并非一整片海域,而是隔着“另一块大陆”和“数以百万计的岛屿群”。他们都亲眼看到过海潮涨落,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足够漫长的岁月中,海平面能有多大起伏。

“三九、四十,吹哨!”青儿指明方位,残影遣出战象。她不再细听敌营溃乱与否,直接带着越来越少的象队,赶往下一个目标。

“圣军,了不起。”如果对方不是敌人,她真想大声赞叹出来。从“象三”到“象十四”,每一处她都试图听到对方“营啸”,或者听满半个小时。这会耽误很多时间,但残影认为情报的收集更加重要。

从“三”到“十四”,总计六处敌营,有三处始终不曾崩溃。另外三处,也都在战象撞入之后很久,才发生残影希望的事。如此险恶的氛围,如此精确的突袭,她不能想象对方拥有怎样的军纪。假如某个夜晚,一只失明、失聪的“风大矛”挥舞着两柄金刀冲入“莫问塔”乱砍乱杀,自己的部下会如何呢?尚未被砍中的那些,能不抱头鼠窜吗?能做到吗?

加一或者减一,残影在“象十五”到“象二十六”的过程中做过几番调试,有时派出三象,有时只派一象,没有测出显着的差异。有次反而是被一象冲击的营崩溃了,三象那个…撞入后不久,发出了接连几声不属于人的哀鸣。所幸相隔够远,敌营中雨象的哀鸣不至引发“象队”的窜逃。

“二十六”后,她决定维持原初的方略,加快突袭的进程。每次祭出两象,亦不再驻足倾听。

一百头战象,其中三十头驮着“挤压后如同砖块一般”的干料,这是为了缩短雨象进食的时长。这种东西连续吃上十天半月,雨象就会生病,甚至梗阻而死。但残影从没指望这场“重雾”持续十天,她要抢在雾散之前,把象用完。

雨象每天只需要两个小时的睡眠,却需要十个小时进食。草料改成草砖,也至少要花两小时才能吃饱。除了吃和睡,象队一直在走,磨盘一直在转。雨象吃饭和睡觉都是四脚着地的站姿,象师无需离鞍,也不被允许离鞍。吃、睡、解手,全在鞍上完成。神之泪和圣女也是。好在重雾之下,没人能瞧见这份凡俗。

神泪需要拉屎,圣女需要拉屎。其实从“影骑”开始,这秘密就藏不住了;其实从“泪宫”开始,凭着每日有“餐车”进出就能推断。只不过…此类问题禁止公开议论。也总有一些人,包括影骑和象师在内,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只要没亲眼瞧见,就能一直欺骗自己。至少至少,他们可以强迫自己认为:需要拉屎的只是圣女,毕竟是神泪落地时溅起的“尘垢”嘛。至少至少,神之泪是纯净的。

战象的撞入,有一半机会可以溃乱一营。后面几日,残影强行认为收效更佳,尽管她没再观察,或说“听察”。重雾带来的恐慌会逐渐积累;重雾带来的麻烦会慢慢适应。残影强行认为前者的影响大过后者。她只能强行认为,因为她没有后手了。

战象的撞入,有一半机会可以溃乱一营。“营啸”会不会在各营之间传导,会不会从前军传染到中军?还是说…窜入别营的逃兵会带去经验,使之获得更好的应对之法?残影强行认为前者的影响大过后者。她只能强行认为,因为她没有后手了。

“磨盘”只剩下薄薄一层,当重雾散去,不出七日就将被彻底击穿。环境带来的优势几乎用尽,装备与人数的差距将暴露无遗。那时候怎么办,真要变成刺客吗?那有用吗?

残影当然想赢。赢得越快越好,越简单越好。但她必须承认,自己心底隐隐有一份渴望,或者说,一份致命的好奇——圣军安排了怎样的陷阱给我?

现在想来,叶玄没有坚持让清尘留下,或许也是在警惕这份好奇。如果有另一个能够主持大局的人存在,自己很可能在某些节点上,做出十分冒进的选择。

…………

营啸。残影心心念念、望眼欲穿,甚至不惜向清尘编造出的神明祈求的营啸,从一个军营传导至另一个军营的营啸,没有发生在磨盘之内,而是从圣军的“补给线”开始。

鹰之国,完胜!十二万圣军,全灭!这样的消息根本无法封锁,它传播的速度,至少和圣军变成流寇后逃亡的脚步一样快。

全灭的说法有些夸张,又半点都不夸张。一支军队,溃散后未能重新集结,就是全灭。

“元帅,只有您才能稳住军心。”同塞维格说话的,不是偏将图图基,而是兵团主将“马尔蒂-纽吉特”。围攻湿地沼泽的二十四万圣军当中,只有两位主将知道元帅的所在,马尔蒂是其中之一。

磨盘击穿;噩耗传至。两件事情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前方已无险阻,不出十日便可直捣雾都。然而……这短短几天,圣军各个兵团究竟在“战斗”之外发生了多少减员,他们甚至不敢详计。各团互通之数有多少水分,更未可知。

袍泽间的信任,基于共同的神明、共同的王国、共同的统帅。而今神明变得不可谈论,谁又知彼此间的沟通…藏着多少虚实?

为防迷失而耗巨资铺设的“板路”,反过来变成逃兵通往自由的指引。这究竟是好是坏?越高阶的将领,心中越难分明。若士兵无法凭自己的力量逃走,他们会咬牙死战吗?还是会为了逃亡纠集在一起,从细流变成洪流?马尔蒂不知道。他只知道,过去几日,凭空减少的不止是兵,还有兵团!就他所知,已有三个兵团彻底失去联络。他自己不是中枢,塞给格军没有中枢,因此肯定还有他没听说的。

“军心?兵和将加在一起才是军。我最多能稳住你们,在极微小的程度上。”说完最后半句,塞维格不加掩饰地透出嘲讽的笑意。并非自嘲,也不是针对神明或者命运。“在极微小的程度上”,直到脱口而出,他才意识到这矫情的修辞源初于谁。他众多侄子中,最聪慧也最麻烦的一个:渎神者——泰伯坦-托托莫。

“将心也好。”马尔蒂焦急道,“您再不出面,恐怕……”

“来不及了,马尔蒂。我没能在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挺身而出。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说的“最需要”,当然是指“分兵、缓进”的圣令下达后,三十六万圣军分流前。那是他拨乱反正的唯一机会,如果他肯押上自己的性命,和身为储君的儿子的前程。

“速战速决,我们还有机会拿下雾都,老师!”马尔蒂将称呼从“元帅”改为“老师”。战场之上,这不合规矩。他正是透过这种“逾矩”表明自己的态度——于公于私,都应死战到底。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马尔蒂。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如果不出意外,你将是辅佐我儿子的下一任‘小输元帅’。但我似乎没教过你,怎样面对真正的失败。

我不是指‘攻占雾都’来不及了。我是说:不管能不能办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想想吧,当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有多少势力已经归服了‘鹰王’?假设不再有新的逃兵,尽管这根本就不可能,我们逼近雾都再攻陷它,需要多少时间?原本可能是十天左右,原本我们将雾都包围起来,对方就有很大的机会自行崩溃。

可如今,连流浪汉都能看出,时间是他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有任何不顽抗到底的理由吗?就算我们拿下雾都,消息传回去时,又有多少势力已经归服了‘鹰王’?

如果我是‘鹰王’,我会在鹰军胜利后立即派出使者,对北境所有王国下达通牒。要么立即改信,要么褫夺王座。不需要真的动手,每十个王国只要有一个公然改信,圣殿就完了。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投机,你认为每十个王国,会有至少一个背叛旧神吗?

每十国当中,有九国不敢作声,那又如何?他们难道会出兵攻打鹰之国吗?鹰王的要挟只是‘褫夺王座’而已,没说要灭王族满门,更没说清洗全部贵族。被通牒的王国,要么公然改信,要么按兵不动。这样的局面一旦成形,我们就算打赢,也扭转不了大势。改信的王国无法回头,暂时拒绝改信的那些,你认为他们的信仰还纯粹吗?有可能拧成合力,为教廷而战吗?

还有,你觉得我们能顺利地把军队开回托托莫吗?沿途有多少要塞、多少关隘?厄古斯的神格已经动摇,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可能信奉祂,也可能不。沿途的所有国王都会这样想,无论他们改信与否。

如果我能想到这些,马尔蒂,你觉得鹰王…或者说‘洛拉玛神教’的首脑们,会缺乏至少不逊于我的权谋吗?”

…………

“哪有什么危险?我们的要挟是‘褫夺王座’,又没说要灭满门。他们就算不从,难道还敢发兵不成?每十个王国里,只需有半个公然改信,残影那边就不用赢了。”两百次按摩的欠账尚未还清,清尘难得没有趴在床上与叶玄谈事。可能只是因为…她在喝汤。洛拉玛神教的首脑们,并非个个都拥有塞维格的见识。不过很多时候,劳心者有一两个就够了,太多反而坏事。

“巫依洛”拥有堪比“塞维格”的见识,可终究还是慢了稍许。她决定对所有王国发出通牒,却没能做到“打赢后立即”,而是拖延了小半个月。她在观察,观察“塞维格根本无需观察”就能直接预判的内容——国内各个阶层、周边各个势力的反应。

这并不代表巫依洛更迟钝,与塞维格的区别在于:她的权术是从书本上学的,而塞维格则是家学渊源,外加百多年的实践。

“嗯,我这叫‘例行胆小’。您才是下大棋的人,都听陛下的。”自打成了鹰王,叶玄私下里对清尘的态度愈发谄媚。倒没有安抚的用意,清尘也不是如此小气之人。这是一种平衡。对他来说,在外面扮演神明实在太辛苦了,回到家里,便无比珍惜那个“会冲他翻白眼”的人。

“不过还有个问题,通牒以谁的名义下达?鹰神还是天神?按理说,咱们首先代表鹰神,可毕竟……”说到此处,叶玄有些亏心地顿了片刻,尽管他知道索菲娅不可能听见,“鹰是畜生啊。”

“薛小姐的《拓殖》你不是倒背如流么,这时候不会用了?‘天’还是‘鹰’,让他们自己选呗。”

“对呀。”叶玄恍然道,“有选择,永远好过没选择。唉…自从当了神仙,我是越来越糊涂了。”

“哼…糊涂即逍遥,哪个散人说的来着?”或许是忘月楼中培养出的直觉,自打叶玄成仙,清尘翻他白眼的次数越来越多。“倒是有个游戏人间的婆娘,我想再用她一用。”

“你是说…莉莉丝?”原达达利王国以东,口袋王国的女王,莉莉丝-塞舍尔。

“嗯。”

“她现在还是女王呢?帮咱们打过仗,当地‘圣所’没收拾她吗?”叶玄一直忙着打仗,关于莉莉丝的近况他并不知悉。

“可能‘圣殿’不想在关键时刻节外生枝吧,也可能是她忏悔得比较到位?总之她没被烧死,不过…卷进这种是非,她恐怕是逍遥不起来了。

派去‘塞舍尔王国’的使者,选个‘雨露’吧。告诉莉莉丝,如果她那个‘唯一的邻国’不肯改信,直接发兵去打。能不能赢倒在其次,我要她做个表率,为真神而战。”派出雨露,是为了将莉莉丝当场点化为新的雨露。别人可以观望,莉莉丝没有选择。教廷不清算她,极大可能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唯有新神登位,她才真正可以缩在“口袋”里安享晚年。甚至破开那个保护着她,同时也禁锢着她口袋,收获更多领土。

…………

“传我的命令,全军转进,十天之内集结‘卢索索城’。”马尔蒂和图图基都在,塞维格说话时却用余光扫向“森里”。

“老师……”马尔蒂当然知道,老师是认真的。他一时难以接受,或者说,他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接受。

片刻,森里有些吃力地拎来一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布袋。哐啷一声,放在矮桌之上。

“你自己找吧。”塞维格指了指布袋,像个懒散的摊贩一般,对马尔蒂道。森里解开布袋,里面凌乱堆放着一大捧“主材乌金,镶嵌无色宝石”的小小将符。

托托莫王国每个兵团的“将符”分为“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四片。兵团主将持有“左下”,塞维格持有“右下”,“左上、右上”两片均在国王手中。每当塞维格下达帅令,会让使者持着“右下”去到对应兵团,要求“合符”。“左下、右下”两片将符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的情景,称为“符合”,这就表明帅令为真。

“左上、右上”均代表国王,权限高于元帅。其作用主要在于“绕过元帅,直接调动主将”。国王对主将传令,通常只寄出“左上”,“右上”则始终存于宫廷。反过来说,如果有人集齐了“上下左右”,杀王就是合法的。

对将领而言,王宫、王座、王袍、金戒,都不代表国王。法理上,他们没有资格去判断“铁王座上那个戴金戒的家伙”究竟是不是真王。对将领而言,“将符”高于神明之下的一切。当然,这仅仅是法理。“四片将符”就好像钥匙和锁,管用的前提…是没人拆墙。

“你可以代表神明审判我,你们谁都可以。”塞维格看着马尔蒂。他说的“你们”,当然也包括矮桌另侧的图图基,和站在身后的家奴森里。

无人应答,无人动作。马尔蒂也没去翻找属于自己兵团的“右下”。除却心跳与喘息,世界仿佛静止。

“哈哈…你们允许我暂时活着,那我再多说几句。”良久,塞维格又道。“神教不会容忍一个曾占领过‘圣殿’的势力,无论它所代表的神明是仁慈的,还是严酷的。雾都,就是洛拉玛神教的圣殿。

托托莫王国的存亡,或者说…亡国之后将受到何种程度的清洗,至少有一大半取决于当下,取决于我们。”

“异教之域,不活一人。我们已经屠灭了三城,您认为…还有回头的余地?”马尔蒂蹙着眉,忧虑道。他就算不蹙眉,额头也自带几缕褶皱,面相比老师沧桑得多。

“我们屠了三城。城里,全是厄古斯的信徒。”塞维格道。

“……老师,我认为您对‘巫女’抱有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请原谅我的冒犯。”马尔蒂说。

“我也希望这世间还有第三尊神明可以接纳我们。但是很遗憾,我们只能在‘洛拉玛’和‘厄古斯’之间,选择一个。”

“在真神和伪神之间。我不相信真神会败给伪神,绝不相信。”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偏将“图图基”插口补道。单从词面上看,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但马尔蒂当然清楚他在说什么,以及说给谁。

“您不能留在这里,老师。”马尔蒂决定服从。尽管还没有完全认同,但他决定服从。马尔蒂是塞维格最器重的学生,王国内的贵族无人不知,这意味着“巫女会”也极有可能知道。因此元帅绝不能隐藏在他的兵团。而今局势倒转,更大的危险来自内部。“帅令”会暴露老师的位置,他无法确定“背弃了神明的老师”会不会遭到“狂信徒”的诛杀。自己的将营,从“最危险的地方”变成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嗯。”塞维格点头。在这种人心崩乱、立场难明的情形下,学生的支持与关切,包括先前不加掩饰的抵触和抗辩,都足以令他欣慰。此时不跟老师绑在一起,马尔蒂更安全,但他主动承担;先前不坦诚自己的反对,假装立正领命再相机行事,马尔蒂更安全,但他毫不犹豫表露了真实的想法。

“派使者去雾都,我要见圣女。”随马尔蒂回到将营后,塞维格命令道。圣军将湿地沼泽团团包围,马尔蒂的兵团在靠近“卢索索城”的一侧,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六、七天后再行拔营。如果圣女肯见,时间足够了。何况他们即使迟到,也不受军法处置。王在法上,军中也是同理。军令如山,元帅是站在山顶的人。不比天高,比山高。

“是。我跟您一起去,老师。”

“哈哈…不用。我又不是去打架。”

…………

五天后。雾都,帅府。塞维格没有资格进入“泪宫”,托托莫王,皇帝,大主教,大祭司……谁都不行。

“尊贵的圣女,塞维格-托托莫向您致敬。”单掌扶胸,欠身颔首。如同面见国王一般从容。

“坐吧,说你的奉献。”这一瞬,残影感觉自己输了半招。她的倨傲是扮演圣女所必须,但同时,也是对那股无形气场的顽抗。那是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润物无声的气场。若没有十二万分的警惕,不经意间就会被其腐蚀。

相似的感觉,在和“薛瑞”谈生意时有过几次。更准确地说,她吃过这种气场的亏。残影一直以为,那是独属于“成了精的商人”的气场,现在想来,或许是一种书本上难以描绘的…王气?

这种气质是天生的,还是“养”出来的?如果是天生的,“陆烬”身上就完全没有。如果是养出来的,那凉祖“罗摩苦”晚年,是不是也这德行?舒适,令人讨厌的舒适。

“我有五成把握,集结在‘卢索索城’的军队可以归降。如果您不要求他们立即改信,如果您愿意给他们几年时间自省,我的把握能提高到七成。我会尽力劝服,让他们相信‘托托莫城的家人’不会因他们投降而遭到迫害。您当然清楚这是事实,我的王兄不会愚蠢到在‘大势已去’的情形下滥杀自己的臣民。不久的将来,他和他的臣民都将如我一样迷途知返。

只不过…从未经历过战败与投降的‘托托莫军’,会比‘普通的王国军’更难看清真相。他们需要一些点拨,而我…可能是恰当的人选之一。”

“不是之一。”谦逊到这种地步,有点儿看不起人了吧。在你眼里,本座…本仙就这点器量吗?后面两句她可以想,却不能说。神明不宜谈论器量。在乎器量,本身就是很没器量的表现。厄古斯何等小气,何等的睚眦必报?可他霸临神座至少几千年了,如果不是上万年的话。

“您的认可令我倍感荣耀。请允许我向您祈求。”尽管是第一次面见圣女,但塞维格很懂得怎样与神教的首脑勾兑。只有奉献和祈求,没有交易。“南境帝皇,北境诸王,皆受伪神诓骗。我谨代表王兄、代表王国,祈求真神庇佑。”

“天神降下泪水而非雷火,是为拯救。”

“赞颂洛拉玛。”塞维格起身,垂首闭目,双手交握。此处没有神像,也没有神之泪。他在赞颂而非忏悔,因此保持站立是得体的。必要的时候,他当然可以忏悔。但透过圣女的神情和语气,他没有解读出这种必要。能不跪,则不跪。这不是为了什么尊严,而是为以后留出余地。

依照神教的习俗,此时代表神明的一方,也应该回以相同的赞颂。但圣女不是神仆,她是神泪落地时溅起的尘垢,她是神明的一部分的一部分,因此她从不赞颂。“我代替我的眼,注视你们;我代替我的心,怜悯你们;我代替我的手,拯救你们。”按道理,这才是适合她的台词,但她也从来不念这句,只交给木青儿说。这句话里所包含的神性过于浓重,一旦出口,往后就很难再用“人话”交谈了。

将交易拆解为“奉献”与“祈求”,这很体面,也很麻烦。“契约”的条目可以无止境地详尽下去,比如你们投降多少人、改信多少人,可以换取怎样程度的庇佑……但这不是交易,是奉献和祈求。因此其内容必定是模糊的,也只能是模糊的。

天神降下泪水而非雷火,是为拯救——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不血洗托托莫家族”的承诺,但王座和领地能否保留,保留多少,塞维格不知道。为了家族,为了王国,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他尽了力。

“塞维格没有直接命令圣军投降,而是要他们退到‘卢索索’。这只是为了跟我谈判吗?还是说…为了缓冲?转进、投降、改信,一步拆成三步,他也是不得已吧。但愿他回营之后,别被自己人烧死才好。”塞维格离开后,残影座在空无一人的房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将自己的心语吐了出来。她有点想念那段…烟菲尔每时每刻都在身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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