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去他的深渊,却他的厄古斯!我会受到天神的眷顾,我会成为海之国的王!我保护过最多的洛拉玛人,没人比我更多。我…不只保护,我还创造过一个!我的女儿,格罗萨,我唯一的、我最爱的女儿……你去往深海,正是洛拉玛的指引,对吧。
天水落尽,红土陆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水落尽,红土陆沉!百万年…区区百万年,就是睡一觉的工夫,是吧,我的女儿。当我在海之国醒来,你就在天之国,对吧。我能去看你吗,你会来看我吗?还有…塞薇娅,我的塞薇娅,你肯定会来的,对吧。
等不及了,我都等不及了,哈哈哈哈……头发,怎么还有这么多黑的,快白了吧,全白了吧!我等不及了,哈哈哈……赞颂洛拉玛!”
昆斯特城,王宫内院。一个头发花白、胡须花白的老人,举着小桶大的酒杯手舞足蹈,癫狂地咆哮。残暴的粉胖子——摩巴布-昆斯特。
致使他跌下王座的神明已经陨落,取代他登临王座的亲侄依然如故。此刻他仍是囚徒,仍被软禁。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狂喜,丝毫不能阻挡他的狂欢。他站上椅子,爬上木桌,随即跌了下来。软糯的肥肉荡起层层波纹,保护着他孱弱的内脏,摩巴布感到一阵比醉酒更加强烈的眩晕,他眯起双眼,在浸满酒浆的地毯上沉沉睡去。
梦里,他坐在一只比宫殿还要巨大的水母头顶,那是他崭新的王座。树根般虬结的肌肉,又一次隐隐浮现在他肥硕的手臂。右手臂弯内,黑发碧眸的艳丽女子戴着一对妖异的绿宝石耳坠,正爱怜地、仰慕地凝望着他。
另侧,一个眼瞳棕红,长发微卷,面容与塞薇娅有九分相像的女子,乖巧地依偎在他柱石般粗壮的膝头,不时用脸颊轻蹭几下,争夺那本属于自己的宠爱。
“她是塞薇娅,你的母亲。乖女儿,你还认得她吗?”
“妈妈……”格罗萨抬起头,有些迟疑,有些瑟缩地轻唤。纤细修长的五指抚过黑发,抚过脸颊,是塞薇娅回以女儿无声的温柔。
曾经有一片红色的陆地,降生过一个棕红眼瞳的女婴。女婴学会叫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当天水落尽,红土陆沉,一切曾经的美好都将回归,一切曾经的错过…都被挽留。
…………
“妈妈,这是你要的世界。你看不见,那我做这一切…有意义吗?”如果可以选择,叶玄当然不肯交换祖父的人生。但至少这一刻、至少这一夜,远方的囚徒比鹰王幸福。因为他喝不醉,更因为…他知晓了寒星与孤雁的死讯,以及冥烛的诀别。
“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吧。那次回去,你问我寒星和孤雁的关系是不是变好了,那时候你就看出来了,是吧!你自己下不了手,就把坏事都留给我做,对吗!”三小时前,从雾都来到鹰都的残影,红着双眼,歇斯底里地朝叶玄叫骂。
“是,对不起。”
“干嘛承认,谁叫你承认的!我想吵架,你不懂吗!你不骂我,我怎么发泄…我怎么发泄我的委屈!”当着青儿与鬼蛾的面,她被叶玄按进怀里,放声号哭。
残影当然知道,先前的恶语并非事实。叶玄软弱,鬼蛾也软弱,但二者的软弱是不同的。远近亲疏,他拎得再清楚不过。影、蛾、尘重于星、雁、烛;青儿姐的分量…超过六人之和。如果他发现星、雁有可能害死其余,一定会下杀手。他会犹豫、会内疚,但他一定下得去手!
哭过之后,残影抹干泪水,转头去找清尘。她不是沉湎于悲痛的人。不久的将来,或者很遥远的将来,当她又一次想起星、雁时,可能会再哭一场,但她不是沉湎于悲痛的人。而且她深深地知道,做事,是摆脱悲痛最好的良药。
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她必须得和清尘谈个通宵、谈个通透——计划之外凭空冒出的“鹰神教”;俨然已经成势,甚至会跟“洛拉玛”争夺信徒的“鹰神教”,往后该如何摆放。
鹰神教,这是促使“圣女”带同“神之泪”及另外一名“哑圣女”提前离开雾都的主要原因。
包括叶玄在内,三个负责想事的人原本都觉得“鹰神教”只是过渡,原本都觉得对“鹰神”的信仰会局限于“鹰蜂堡”周边,难以播散。
可结果却是…旧神陨落后,“鹰神教”与“洛拉玛神教”几乎对半瓜分了“北境”的信仰。若再不出手干预,眼看便是分庭抗礼。
这是个巨大的隐患。尽管从谱系上看,鹰神与天神同出一脉。但如任其发展,两教必然撕裂。那会是一种由外及内、自下而上的撕裂,绝非“教主”们同心同德所能弥合。
允许“北境诸王”在二神之间任选,如今回过头看,是步错棋。本来叶玄觉得、清尘也觉得,鹰是畜生啊,谁会主动信仰畜生呢?而且但凡读过神史,都会知道洛拉玛位格更高、威能更甚。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差异——鹰神是男神,洛拉玛是女神。
要说彻底疏忽,也不确实。清尘想过,只是没把它当成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时“湿地沼泽”胜负难明,清尘这边发布通牒,自然更看重诸王改信的速度和数量,具体信谁是次要的。只要背弃厄古斯,怎样都好。她以为两尊新神都是自己所铸,日后自可随心摆弄。岂料……事态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神权与王权,终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红土与黄土,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这里,信仰…有着自下而上的,蓬勃到令人措手不及的生命力。旧神陨落,是“原厄古斯的信众们”自发争夺起空缺的神座。
塞维格带领圣军投降,不过数月。竟已有“鹰神”和“天神”的信徒将彼此当作异端清洗。截至当下,这种带着几分荒诞的惨剧还只零星发生在“城池之内”或“村落之间”,可接下去呢?考虑到情报传递所需要的时间,会不会…已经有更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性相不合?‘木园’里打过一架,到了这边,还得打场仗呗?”深夜,清尘寝殿。残影浸泡在水气蒸腾的浴池内,对侧旁的清尘语道。她在说笑,玩笑的内容却一点也不轻松。
以“雾都”为核,“北境以北”信仰“天神”居多;以“鹰都”为核,“北境以南”信仰“鹰神”居多。只要她们缩在这里静静地泡澡,懒散地生活,吃饱睡,睡饱吃…再过几月,外面的外面,保不准遍地都是鲜血浇灌出的球薯。
“雾都…是这样吗?”清尘抬起右手,散出极微弱的掌风拨弄身前水雾。
“视野上差不多吧。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唉…辛苦我了。”
“换一下呢?”清尘慢悠悠道。
“你是说…鹰王住在雾都,神之泪住在鹰都?哈,有趣,我倒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五年不见,二人倒显得熟络不少。若是从前,残影不会主动在清尘院里泡浴,清尘更不会陪她下水。
这五年间,隔着数不尽的山脉与河流,她们帮助彼此,猜测彼此,也愈加认可了彼此。清尘不再是一个只会空谈的婊子,残影也不是一个只会搞点小阴谋的贱人。
“鹰王主动归服,‘洛拉玛神教’兼并‘鹰神教’,可行吗?”清尘方才所言,残影觉得很有创意,但她自然不会当真。如果她们比的是“谁能用最快的速度将大好局面搞崩”,那残影可能会承认…是清尘小胜半招。
“兼并,不好。歼灭比较干净。”清尘的语气,寡淡一如先前。但这次没开玩笑。
“……怎么做?”残影还没听内容,直觉告诉她清尘是对的。或者说,对得更加彻底。
“神之泪击败鹰王,‘吸收掉’他体内‘鹰神的残魂’,鹰王变回莫维坦,变回凡人。向所有王国派驻‘雨露’,不肯信仰天神的,就废掉王姓,从国内扶植一个听话的贵族上位。‘信徒执政,雨露监国’,这一条写入教规,违逆者视同渎神。”
“神之泪击败鹰王,要当众吗?”残影想了想道,“总感觉不太体面。残魂怎么吸,用嘴?”
“细节还没想好,这些…你比我擅长吧。”清尘浅笑道。“先说关键,你的‘雨露’足够吗?投降的‘托托莫军’能用了吗?”
那支由“塞维格”率领的“托托莫军”,如今分驻在被他们亲手屠掉的三城之内。他们由“圣军”变成“天军”,拱卫着雾都。
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归国,答案是永远不能。每一位将领,每一名士兵都能回家,但兵团的编制永远不能。每调离一万,就要从其他地方调入一万,洛拉玛神教的“圣地”周边,须永远维持不少于二十万“天军”。
新神亲近世俗,不像旧神那样矫情。二十万天军,就是直属神教的势力,实际上是,名义上也是。现任天军统帅,就是原圣军统帅“塞维格-托托莫”。塞维格本人,更是“洛拉玛神教”的第一位“甘霖”。圣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尽管托托莫家族的王座必须褫夺,但你们仍可保有某些权柄,在极微小的程度上。
托托莫王国名义上已被拆解,托托莫家族保住了姓氏,保住了除“城池与要塞”之外的一切财产。包括“国库中的乌铝”和“内库里的珍宝”。为了感激真神的救赎,原托托莫王“伽沃林-托托莫”主动将财富的七成“奉献”了出来。
这无疑是“正确”的做法,因此他永远没机会知道,假如不这么做,神教其实不会为此找他的麻烦。信仰、城池、要塞,财富的“根基”已尽归神教,乌铝只是末节。反正真有急用的时候,“拆借”也是一样的。仗打赢了就还得起,万一打输了…南边连一根毛也不会给他留下,连他的性命也要一并收去。伽沃林岂能不懂?
参照“伽沃林”的尺度,托托莫家族散于各城的一众公侯,全部奉献了“财产与封地”的七成。此风一起,便成裹胁之势。托托莫家族奉献了七成,其他贵族怎么办呢?尤其是参与过“伐神之战”的那些……
信众如此虔诚,神教自没有客气的道理。
托托莫王国名义上已不复存在,“伽沃林-托托莫”仍是十四座城池的“代政官”。这是暂时的,神教困扰于“天、鹰”二神的摆放,委实难顾。
托托莫家族究竟是底蕴深厚,天、鹰之间,他们毫不犹豫选择了“天”,而非地图上离他们更近、性相上亦与“男权”暗合的“鹰”。神教首脑们对此十分满意。
“雨露勉强够用,能力参差。优先把素质高的那些,派给‘选错边’的国王们吧。至于投降的圣军……我有把握能调遣得动,到了战场还剩几分勇猛,就难说了。”不勇猛,有不勇猛的打法。几番交道下来,残影很相信塞维格的才能。只不过…五年来大权独揽的艰难,已让她慢慢养出了“不把话说满”的恶习。她并非提防着清尘,这是惯性使然。
“嗯,能威慑就行,应该不会有什么‘硬仗’。国王们真正的敌人,是想要趁乱夺权的贵族。”清尘捞起一小捧热泉,抚过自己露出水面的左肩。“那些一心要捧‘鹰神’的蠢王,又何尝不是在打神权的主意?‘鹰神教’积淀尚浅,派不出足够多的‘神官’去治他们。他们妄想用自己的人,甚至自己本人把坑占上。哼,那还了得?”
“名字都记下。等腾出手来,本仙挨个收拾他们。”中指轻弹,身前破开一道水线。
“哈,”清尘一笑,知道残影也就嘴上说说。小半个北境都是他们,收拾个鬼呀。“腾出手来,还是先拾掇‘南边’吧。”
“烟菲尔的妈妈…不好对付。整个‘圣殿’都让她搬走了。”整个圣殿,包括圣殿的钱。帝国棋快一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恢复了元气。
托托莫王国十四座巨城,如天堑一般横亘在南北之间,已将近八百年。南北两境虽有零星的商贸往来,贵族之间亦偶有通婚,但总体而言,南境自成一体。帝国一家独大,君临南境数千载,对内掌控之深、积威之重,绝非北境任何一个王国可以相比。在帝国的支持下,于北境输掉了“神罚之战”的厄古斯,得以残喘苟全。只不过,神教再也不是那个“一道法令就能换一任皇帝”的神教了。
怀念了半刻烟菲尔和二十七区的湖,残影又道:“‘在南境重启大清洁’,坎瑞丝能不能做到这种事,我本来还有点怀疑,现在不幻想了。她保得住厄古斯,就洗得动洛拉玛。”
“北境不够吗?”清尘并不像木青儿那般惜字如金,她说得短,只因为确信残影能听懂。她的意思是:如果只为了洛拉玛人不被灭绝,整个北境还不够吗?她的意思是:南境那些洛拉玛人,死活还重要吗?她的意思是:我要一统全境,不想给人拿捏。
这个问题上,叶玄的态度已然明确,她想知道残影的。她认为木青儿根本就不在乎,她认为自己加上残影,还有机会跟叶玄“再谈一谈”。
到此一步,尘、叶二的“目标”已经不同。准确地说,他们的目标从来不同,只是到此一步才终于显化。
叶玄想完成娘亲的夙愿,“确保洛拉玛人的延续,改善洛拉玛人的处境”。其实娘亲还有另一个夙愿,她希望昆斯特王国“永远掌握在真正的昆斯特手中”,这一条叶玄无能为力,他是“真正”,却不能“永远”。就算他把王座抢了,迟早还是要交到旁系手里。
清尘不在乎洛拉玛,她想做“安史”、“金拓”,若没有一个如“罗摩苦”那般贤明的主公,她也不介意自己成为。
那么…残影呢?残影想要什么?
仓里有粮、身上有衣、手中有剑。满足了这三点后,一个人的“利益”将开始变得模糊。更多的粮?更好的衣?更利的剑?这很朴实,但往往不是真相。顾长卿做不了武林盟主吗?吴家兄弟做不了苍城城主吗?他们伸手就能得到,却都不伸手。
按照《拓殖》的说法,哪怕一个人没有粮、没有衣、没有剑,他的“利益”仍是由“观念”决定。只不过拥有的越少,人的观念就越趋同。趋同不代表相同,反面的例证不胜枚举。
那么…残影的利益是什么?
“叶玄觉得够了,我就够了;叶玄觉得不够,我就不够。嘻,很没出息吧?尘姐姐,我知道你要什么,但我体会不了你的心境。一份比‘家人和朋友’更重的野望,会让人活得更累还是更轻松呢?我也想尝尝啊……”残影喜欢刺激,从莫问塔到巫女会,她始终很满意叶玄交给她的活计,但要说她真正渴望什么…野心、执念这种东西,是需要契机的,真不是想有一个就能冒出一个。
她渴望却不曾拥有的东西,有两件:她希望青儿姐能把自己当成家人,而不是偶尔有用的熟人;她希望可以见到公主,认她做娘。
但这两件事,也没有重要到《天演》之于云大,或“治世”之于清尘那种地步。骨子里,残影是个凡俗的人。才华掩盖了她的凡俗,可骨子里,她就是个凡俗的人。叶、青、蛾,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公主的遗愿,她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办,比莫问塔的委托重要千倍。可要让她为此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她做不到。叶、青、蛾,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懂了。那就慢慢来吧。”一点点失望,清尘坦然接受了这个不算意外的结果。野心家与妄人的区别,最在此刻。她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坚持,什么时候应该妥协。
“嗯,咱们先把‘北边’料理干净。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先扫屋子…再扫院子什么的。”
“没听过,接着演啊。”清尘微偏过头,眼角夹着残影,不肯配合地讽道。
“…嘿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呗。说起来,屋里倒真有个脏东西呢。”残影讪笑着转了个身,双臂懒懒地搭上池沿,“能帮我擦擦背么?”从雾都到鹰都,圣女一路没洗过澡,说是脏东西也不算错。
果酒凉糕,一夜无眠。二人谈了许多,前半夜关乎神明,后半夜多是闲话。残影套着大她两格的清尘的睡袍,模样倒真真像个女巫。天光微蒙,精疲力未竭的圣女终于窝在长沙发的一角沉沉睡去。清尘犹豫片刻,将她抱到了床上。
正午醒转,尘已不在屋内。发沙、软床,七步之隔。残影会心一笑,自是读懂了这份接纳。
…………
“没必要吧,我嫁给‘神之泪’不就行了?”残影和清尘花了小半夜工夫,将“鹰王如何与神泪冲突,又如何被神泪吸掉残魂”的故事编了个明明白白,隔日五人一碰,叶玄忽地丢出这句……影、尘面面相觑,一时竟没想出有力的反驳。
“你不早说。”率先发难的是清尘。残影三人到鹰都前,尘、叶早谈过无数次,却从没提起这个议案。
“我也是昨天夜里才……”昨天夜里,什么情景下想出来的?叶玄说到一半,略显尴尬地停住。后面的话,其实也不用说了。
“神明…嫁娶。这合适吗?”残影眨着眼,半是犹豫,半是兴奋。
“这倒无碍,只是……”清尘蹙眉道,“不把鹰王灭掉,就难免有人扯这面旗。”
“神泪灭了鹰王,也不见得稳妥。除非是天神吃了鹰神,可他俩不都睡着了么?我觉得鹰王留着反而好些,不管诸国奉哪个神,鹰神教不设‘神官’,我们派去的全是‘雨露’,赞颂的全是‘洛拉玛’。谁敢闹事,鹰王亲自判他们渎神。
另则,鹰军还控在索菲娅手里,弄死鹰王会添出许多麻烦。眼下北境初定,虽然我们都认为南边不会打过来,可万一呢?万一帝国没有拿捏住神教,而是神教控制了帝国……总之我们这边的乱子,还是越少越好。”
叶玄没有强装笃定,以商榷的口吻说了这一长段。影、尘皆听得出,商榷之中,还包杂一丝乞求。没有鹰王才是最干净的,叶玄当然知道。他说的理由全都成立,但远没有一锤定音的分量,这只是利弊权衡中“利”的一面。
真正的原因是:他想和师姐成婚。娶也好,嫁也好,他想和师姐成婚。师姐要做公主的女奴,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她要做公主的女奴。为了完整保有女奴的身份,她始终不愿在名分上成为叶玄的妻子。
生而为奴,后登临神座。以世俗的眼光看去,她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赢家。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留在“肉球岛”上,和公主一起。若留在岛上,迟早有一天她和公主都会变成“尼斯娅“那副模样,她宁愿那样。只要能和公主一起。
叶玄知道。从来都知道,从小就知道。因此他没有强求过什么。如今的局面,让他捕捉到一个机会,或说领悟到一种解法。是“鹰王”嫁给“神之泪”,不是叶玄嫁给木青儿,更不是施沃茨嫁给安涅瑟。戏台上的我嫁给戏台上的你,这样…可以吗?
“你休了我,还是我休了你?”短暂的沉默后,见残影也未作声,清尘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这个世界没有“休妻”或“休夫”一说,不过夫妻在法理上还是可以分开的。若二者都是贵族,则一方改回原姓;若一方是平民,则除掉姓氏。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偶尔有之,那通常是“公主和王子成婚,然后两国翻脸,且交恶到欲将开启‘灭族之战’的地步……”
“不用吧,这样不好。”残影抢在叶玄之前插口道:“遵循人间的伦理,会损神格。鹰王娶了自己的姐姐,那怎么了?鹰王娶了姐姐,然后嫁给神之泪,又怎么了?”残影的反应一向很快,刚刚还质疑神明嫁娶是否妥当,这时已想到嫁娶的规程。
“…嗯。”叶玄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哦,残影说反了。当初,也是巫依洛娶了莫维坦。
清尘侧头看了眼残影,无言默许。她与残影的想法一致。如果鹰王与神泪非要结合……声势越大越好,过程则越简越好。只是她的处境有点尴尬,残影能说的话,她不便说。巫依洛和莫维坦,本来就是假姐弟、假夫妻,她不能让木青儿觉得,自己想霸着某个位置。
鬼蛾不能说话,望向叶玄的神情带着几分艳羡,几分幽怨。
“干嘛,你也想嫁?”叶玄笑骂。借着与鬼蛾打趣,破开了屋内那股…令众人感到压抑的氛围。
鬼蛾白了一眼,又将目光垂下。她才不在乎名义上的嫁娶。团聚当然很好,尽管已不再整齐。几年不见,她当然也想念叶玄,只是往后“假装在青儿姐房里睡着,又极幸运地不被驱赶”的机会,怕是越来越少了。
自从星、雁、烛离去,泪宫的夜晚再没有响起过“石牌落于木桌”的清脆。那之后鬼蛾慢慢发现,其实青儿姐…也需要陪伴。自己是不是真睡着了,她怎么可能听不出呢?就算真睡着了,从前的她,又怎么会在乎呢?
…………
依照影、尘的要求,鹰王与神泪成婚,声势浩大、仪式从简。简单到嫁娶双方根本不曾露面,简单到只有一份“神谕”在浩浩天军的拱卫下,遍传诸国。
神谕中,鹰都仍叫鹰都,雾都改称“圣都”。没有前后对照的翻译,但人人都知“圣都”指代何处,字里行间所暗含之意,更是昭然若揭。
紧随神谕之后,“鹰神教”公示出新晋教徒的入教准则:鹰骑、鹰主。
“教徒”与“信徒”是两回事,正如紫袍与信众,泾渭分明。鹰神人人可信、人人可奉,但入教之门已经关闭,近乎彻底的关闭。按照新示的准则,就连“海柔尔”都没资格成为教徒,不过她已经是了,整个埃博拉家族都已经是了,自然也不会将他们除名。但教徒不可世袭,这意味着三代之后,“有腿的教徒”将只剩“鹰主”一人。
与之相对,“洛拉玛神教”则宽宏地敞开怀抱。世上之人,分为洛拉玛人、女人和男人。洛拉玛人生而入教,自娘胎起便是教徒。女子入教称“雨露”,男子入教称“甘霖”。
圣女之下,教徒共分三阶:执事,摆渡,引者。
“执事”意为“执掌权能,便宜行事者”。当初残影给欧蕾娅安上“首席执行”这一头衔,也没空多想,就是直接剽窃了厄古斯神教的称谓。
“摆渡”意为“摆渡人”,将灵魂带往海之国的“摆渡人”。
“引者”意为“引导者”,为迷途之人指引方向。信徒得到五位“引者”的认可,便有机会成为“教徒”,成为新的“引者”。
洛拉玛神教没有“圣所”,王宫即圣所。庄园、马场、酒馆、妓院,都可以当作“祈礼大厅”。新神亲近世俗,歌舞升平即是修行。
监国的雨露多为“摆渡”一阶。只有雨露可以监国,甘霖不行。如果国王是女人,她可能是雨露,也可能不是。不管如何,“监国”与“执政”不能是同一个人,监国的雨露要么由“圣女”钦定,要么由“圣都”指派。这本来应该是一回事,如今圣女住在鹰都,就不同了。
这也是个生长中遗留下的小麻烦。当初猥琐发育,自然是距“托托莫”和“癌陀冥”很远的“湿地沼泽”更合适。而今北方一统,新神欲腐蚀南境,“鹰都”或“托托莫城”才是更好的中枢。但洛拉玛神教的“圣地”已不可更改,那是“神之泪”降临的地方。
…………
北境以北,昆斯特城。
“一个都没有?城里找不出,城外的农庄也没有吗?”现任昆斯特王“提希尔-昆斯特”焦急地质问道。
“悬赏一增再增,连封地都许了。几个月都没有,恐怕是…不会有了。陛下。”情报总管低着头,如实禀报。所有王国,须将各自领地内“浮现”出的洛拉玛人送至“圣都支城卢索索”或“鹰都支城格罗萨”,这是“神之泪”的谕令。
将全部洛拉玛人集结到二城,便于计数、便于保护都是末节。真正的目的,是让“巫奴”的原主们安心——鞭长莫及,就算你虐待过她,她也无力报复。交出来吧,去领赏吧。
“有伯父在,圣使应该…不会太为难我们。”王后“依维拉-昆斯特”宽慰丈夫,也宽慰着自己。
她说的“圣使”,就是欧蕾娅派往昆斯特城的“雨露”。这位圣使的身份有些骇人,她叫“凯莉昂-洛拉玛”,是出生在“圣地”,由神之泪亲自点化的“初代雨露”。她是血统纯正的“洛拉玛人”。如今北境的所有“洛拉玛人”都姓“洛拉玛”,如果原本有姓,比如欧蕾娅-温塞格。她可以自称“欧蕾娅-温塞格-洛拉玛”,也可以只是“欧蕾娅-洛拉玛”。
“初代雨露”总共只有几十位,昆斯特之所以享此殊荣,因为这是历史上极少数几个因“保护洛拉玛人”而招致“秽殿”问责的王国之一。然而,这恐怕也是仅有的几个“连一名洛拉玛人都找不出”的王国之一。
在“摩巴布”治下,周边地域数之不尽的洛拉玛人逃往昆斯特以求残喘。到了“提希尔”时代,洛拉玛人被洗光了……他怎能不惶恐,怎能不惊惧呢。
如今,老迈昏聩且有点疯癫的伯父,又一次成了提希尔唯一的倚仗。他当然已经不被软禁,但又早已习惯了软禁。于他而言,“自由”似乎只是一个更大、更好的房间,他依旧待在里面,酗酒、暴食。绿色眼瞳的妖艳妓女们仍伴着他,仅仅是陪伴着而已。他已经没可能给叶玄生个“小叔叔”或者“小姑姑”出来,昆斯特家族的主脉,彻底断绝。
雨露“凯莉昂”出生于湿地沼泽,她起初并不知道“摩巴布”是谁,那段历史是“欧蕾娅”去年讲给她的。之所以去年才讲,因为欧蕾娅也是离开湿地之后,主政三城期间,才听说那个故事。
当然,欧蕾娅并不真正知道“摩巴布”是谁,她甚至不清楚“摩巴布”是否活着,只知道有这个人。残影不可能告诉她:那个胖子不只是曾经的暴君和圣人,更是这一切祸乱与拯救的源头。没有他就没有公主,没有公主就没有叶玄,没有叶玄就没有书院,没有书院就没有影……
凯莉昂知道很少,她只知道那个如小山般肥胖的老者,是整个昆斯特唯一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凯莉昂知道很少,身为监国者,她甚至搞不清自己的权力有多大,与国王的分岭又在哪里。这不能怪她,是圣女没想清楚。“信徒执政,雨露监国”只是一个大体的方略,具体怎么搞法,还需要慢慢摸索。
目前可以确定的几点是:
一:圣使和随护她的二十名天军士兵不受王法约束。但也无权杀王。
二:圣使有权知道任何事,包括军务和财政;有权进入的任何地方,包括国王的私库与寝宫。
三:圣使有权,也必须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呈报给“圣都”。如果圣使不会写字,就由她口述,随从代笔。是的,“初代雨露”大半都不会写字,或者无力将词汇拼凑成通顺的文章。由于昆斯特比较特别,欧蕾娅专门派了个“位份高且能书写”的。
换言之,圣使真正恐怖的权能,是“告状”。
就当前的昆斯特而言,“洛拉玛人被清洗殆尽”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就算提希尔想从邻国买几个“巫奴”过来充数,也是千难万难。如今“巫奴”是何等宝贵,哪个国王不想“奉献”出更多呢?
那么,“被洗光”主要是谁的责任?是伪神教监察太紧、施压太重?还是你提希尔为了取悦伪神,主动提升了清洗的烈度?两方面原因当然是并存的,圣使的“说法”将决定国王的命运。至少提希尔自己这样认为。
…………
弥须顿城。平民区与贫民窟接壤的小巷深处,破败昏暗的宝石店中。曾经“小小一枚能换一箩筐破宝石”的“圣女果”,如今变得和宝石一样轻贱。它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堆放在货墙一角,无人问津。
当“圣女”真的变成整了个北境共同的圣女,当“圣女果”不再是可能将人送上火刑架的禁品……味道酸苦、不够刺激等种种的缺陷,转瞬暴露无遗。拥有六种色彩、六种甜度,又辛辣到足以灼伤肠胃的“醉梅”重新抢回了本属于它的瘾客。只不过…醉梅这东西从来入不了“宝石店老板”的眼,因为它不被禁止。
配有插图的淫靡话本——这是老板的新生意。更准确地说,应该叫“配有文字的淫靡图册”。在一个满街都是妓院的地方,几本淫册何以成为禁制?只因灰白的封皮里衬,隐藏着朴实无华的书名——鹰王、神之泪和衪的圣女们。
老板最大的苦恼在于,管制实在是太宽松了!他甚至怀疑…神教根本不管,迄今所遭遇的那几次“提前三、五天就收到风声”的纠察,完全是王国自发的谨慎。
宝石店的店主,并非真正的老板。老板隐在幕后,与店主之间隔着一个名叫“黑鸡”的混混。“黑鸡”也不是简单的混混,十五年前,不经意得罪了某个连“老板”见了也要侧身避让的大贵族之前,黑鸡是弥须顿城三位“巡城官”中的一个。
店主是用来死的,是用来让巡兵对长官“有个交待”的。可是…这一任店主已经“嚣张”到直接将淫本藏在店里了,他怎么还不死呢?
圣女是真不知道有人画她,就算知道,也只会叫人买一本拿来看看,瞧画得像是不像。或许有朝一日,天神的淫威能渗透进每一条地脉的缝隙。但不是现在,远远不是。
“洛拉玛神教”自立教初始,就是一个“自上而下”的宗教。它的根基不在街巷,圣女有限的心力,也不会浪费在街巷。比淫本麻烦百倍的事,她一条一条写出来,能写一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