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塞舍尔”得到了“以神之名”攻伐邻国的机会,却没能在足够短的时间内成功。当“塞维格率众投降”的消息传至此处,“罗罗吉王”当即派兵掀了城内“圣所”,改信“天神洛拉玛”。
在鹰之国完胜,湿地战况未明时,罗罗吉就有改信的念头。是过往的经历阻退了他。鹰王还叫莫维坦的时候,莫维坦还没有姓的时候,他以达达利王国首席武士的身份,在决斗中杀死了自己的女婿。与仇恨无关,罗罗吉只是无法劝服自己。一个在地上打滚的武士,怎么就……
尽管他可以反过来看,也试图反过来看。从武士到将军,从将军到国王,而后征服鹰蜂堡,建立鹰之国。若不拥有非凡,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做到这些?可他毕竟是一个曾在自己眼前打过滚的武士,怎么就变成了“祂”呢?罗罗吉不能自洽。
塞维格投降,神之泪收服了近二十万武装到牙齿的托托莫军,这是比“歼灭”和“击退”大得多的胜利。从神之泪,到洛拉玛,这个谱系他可以接受。洛拉玛最差最差,也是厄古斯钦点的宿敌。如今她战胜了宿敌。不,是祂。
战损过万,钱库减半。莉莉丝失去了“大义的名分”,只得悻悻退兵。但她的心情并不算坏。新神登位,旧神陨落。不,是真神归位,伪神拔除。没有人可以清算她,没有人。
莉莉丝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神明有人性吗?神明…念旧情吗?鹰之国的扩张,我是出过力的。虽然我收钱了,但这不妨碍我是出过力的。即使不能算做贡献,那…交易过后,会留下几分交情吗?神明,念旧情吗?
巫依洛怎么样了?鹰王嫁给神之泪,那她算什么?或者,她“是”什么?她也是鹰神的后裔吗,她真是鹰王的姐姐吗?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巫依洛,她只是鹰王仿照自己的样貌,捏出的一个泥娃娃?
…………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巫依洛,她只是鹰王捏的泥娃娃?”冒出同样想法的不只莉莉丝,还有海柔尔。“海神化天,灵石化人。”这段神史可谓深入人心,如果那是真的,如果神泪落地溅出圣女也是真的,那鹰王捏出个人偶也不稀奇。
海柔尔对“神史”抱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至今仍是如此。但她对神史的研读却比王国内的任何人都更深入。现如今,神史早有了神之泪钦定的“正本”,但她仍以“收缴伪经”的名目归集了能找到的所有版本。透过版本的流变,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不可能。”索菲娅声音不高,却十分笃定。与巫依洛在小水池边的那次对谈,她至今仍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巫依洛的迷茫与怅然,话到深处时强压在喉头的哽咽……全是鹰王操控着泥娃娃,逗自己玩儿的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嗯,我乱猜的,巫依洛不是关键。关键是…你不能再喝酒了,姐姐。”海柔尔说着,缓慢而坚决地夺走了姐姐手里的骨杯。
“我睡不着。”她睡不着,当然不是因为酒瘾犯了。她无法理解鹰王的行为。在她看来,近几个月间的种种谕令,已不是“妥协”所能涵盖……鹰王根本就是在亲自动手,灭杀鹰神教!
“你去问吧,没关系。”其实海柔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半是女人的直觉,一半是首相的推断。“‘人的一切情感皆源初于神’,衪这样对你说过,是吧。那就没关系,你的不解和不甘,衪能体谅。”
两害相权,姐姐这样将所有情绪憋在心里,时间久了会更危险。
…………
“神明爱人,这说法对吗?”鹰王叫她起身,索菲娅则坚持要跪听鹰王训导。叶玄明白,她在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不满。跪听,就是质询。
“……对。”迟疑片刻,索菲娅答复。
“海神慈爱,雷、阳暴虐。”叶玄早就编好了说辞,每天都在心里默背几遍。索菲娅却让他等得好苦。“海神服食下雷、阳的神魂,升格为天。衪能命破损的天壳复原,能以雷、阳之威扫荡魔煞。衪为何要沉睡百万年的光阴,衪在消化什么?开眼一瞬,衪只降下一滴泪水便匆匆入眠。如果彻底醒转,又会怎样?”
“聆听您的训导。”
“暴虐。衪在消化雷、阳的暴虐。如果衪在入睡‘九万年’而非‘百万年’后彻底苏醒,雷芒与炎阳,会将整片陆地化为焦土。会让‘伪神’连同‘被伪神诓骗的你们’一起,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索菲娅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此刻该想什么。鹰神暴虐,所以不能被信仰吗?鹰神暴虐,所以鹰王要背弃鹰神吗?鹰神暴虐,可鹰王不正是鹰神的一缕残魂吗?您为什么会有耐心对我解释,说好的暴虐呢?
“神之泪来到鹰都前,我险些杀死巫依洛。只因她对我发了点脾气,夫妻间…再正常不过的小脾气。我没有同她争吵,也没有试图劝慰,只想把她按死。就像你会随手按死一只嗡嗡叫的蚊子。就是那种理所当然。
鹰神的残魂在我体内复苏,给我威能的同时,也侵蚀着我的人格。威能动用越多,侵蚀越深。只有‘神之泪’能帮我。只有她,能让我保住属于‘莫维坦’的人格。”提及神之泪,鹰王的用词是“她”而不是“衪”,这是索菲娅从训导中收获的唯一一分慰藉。
“……”静默的时长,已到达无礼的地步。索菲娅强压下心中的狂乱,逼迫自己开口说话:“您是说,只有海神愿意庇佑我们,而鹰神…会带来毁灭?”
“这并非限制‘鹰神教’的理由。”如此回答,等同于是。“三神归一,海神化天。对‘洛拉玛’而言,你们信仰鹰神或天神都是一样的。问题的根源在我。
以我为象征,且只能由我执掌的‘鹰神教’会给世间带来什么?现在的莫维坦,甚至必须待在‘神之泪’身边才有能力继续爱他的妻子。这样的‘鹰王’,会把人间变成什么?”
“我明白了…鹰王。”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鹰王已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她没有选择,只能明白。顿一了顿,索菲娅又道:“有两件关于鹰军的事,我…”跟鹰军没有半点关系,她真正想问的是……
“说给影。”鹰王以这样的方式,彻底剥离了除威能之外的一切权柄。包括军权、包括王权、包括教权。
…………
“会当皇帝吗?”跪别鹰王,索菲娅碍于先前的探询,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圣女,禀报那两件她完全可以自行决断的军务。刚见到圣女的面,便遭劈头一问。
“…圣女,我从没有这样的念头。”国王的经验,让她本能地认为这是敲打。但好像…又不太对劲儿。就算真是敲打,索菲娅也不会立即跪下。就算非跪不可,也是单膝。圣女……在索菲娅心中,这个身份尚没有收去她双膝的分量。
“会,还是不会。”不是敲打。索菲娅懂了,圣女是认真的。
“我曾为鹰王‘代政’八城。学做皇帝,比别人快。”曾为,这词用的十分微妙。她现在仍是鹰之国的代政官。可她说…曾为。如果您要拿走我的权力,没关系,那已经不是我的。如果您给我更多权力,没问题,我已经准备好了。
单以才能而论,最合适的人选无疑是塞维格,但他是降帅,这不行。他还姓托托莫,这更不行。
单以才能而论,另一个合适的人选是烟菲尔,但她死了,这不行。她见过圣女拉屎,这更不行。
影没有当场给出许诺,只是询问。相同的内容,圣女问过多少人?索菲娅并不清楚。
…………
她俩有必要听么?清尘这样想。可她俩都在,不方便说出来。
鹰都,羽宫。青、玄、影、蛾、尘五人,围坐在鹰王“寝殿内厅”的一张“青黑色椭圆石桌”之畔,不能说话的鬼蛾已配着热气腾腾的甜葡萄酒,吃了好几块用井水冰过的凉糕。这个世界很喜欢半透明的东西,青黑石桌是半透的,叫“黑琉璃”。各色瓜果制成的凉糕是半透的,乍一看去,总感觉鬼蛾在吃宝石。
甜葡萄酒和凉糕,都是叶玄叫人备的。凉糕最大的好处不是凉,而是嚼起来没有噪音。他对小蛾始终抱有十二万分的歉疚。但凡是私下场合,不管讨论的内容有多严肃,他都不忍心禁止她吃。甜酒凉糕,总比她自己带一包嘎嘣脆的辣豆要强。
“往后如何,今日便有个定夺。万一半路谈出了分歧,所有的架须在天亮前吵完。若实在吵不出结果,那就一人一票,可以吗?”一人一票,不包括青儿、鬼蛾,所以清尘不太想她俩坐在桌上。一个吃糕的,一个发呆的,有必要吗?
“嗯,可以。”叶玄点头道。其实主要的内容早已敲定,今日之局,一来为让师姐、小蛾听个完整;二来是为查遗补漏,保不准有些细节自己单独与影、尘中的一人碰过,另一人并不知情。也可能她俩碰过,未及知会自己。
“咱俩又打不过他,自然是‘出票’最公平了。”残影有些悲伤,所以嬉笑。齐聚在某人卧房里议事,最初只有四人,最多增至九人。而今…还剩五个。
看了眼强作欢颜的残影,清尘开口道:“现下,名义上直属于我们,可视为‘教产’的领地有三块。‘圣都’一带四城,‘鹰之国’八城,‘原托托莫王国’十四城。总计二十六城。
原‘托托莫城’现已更名‘珀瑟’,是我们接下来准备长驻的地方。神之泪不在圣都,鹰王不在鹰都,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将‘中枢’转移。‘圣地’成为象征,‘鹰之国’慢慢淡化成一个普通王国。
军队方面,名义上由我们直管,可视为‘教军’的力量有三支。‘圣都’一带的天军,共二十五万,其中大部分是塞维格的降军。‘鹰之国’的鹰军,共十七万,其中大部分是原‘施沃茨国’的兵将,少部分是原‘埃博拉国’的兵将。‘原托托莫王国’十四城,兵将六十万,其中大部分是‘农匠兵’和‘守城军’,‘野战军’几乎全在塞维格那边。
以上是现状,可有补充?”清尘望向残、叶,又忍不住扫了眼身旁的蛾。要不是叶玄非得让你俩听懂,我用这么啰嗦吗?你还吃糕。
名义上的百万“教军”,其中约有八成是“原托托莫军”。如此失衡的配比若放在“古中原”,他们不可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讨论“以后”。是神明在帮他们。这个世界超过九成九的人,根本不能想象“头顶无神”的日子。“托托莫王族”威望再高,只要不能在短时间内捏造出一尊新神,就很难煽动士兵造他们的反。
“没有。”叶玄与残影同声道。
“嗯,那就开始。”清尘的面容变得严肃了些,“议题一:政体。‘信徒执政,雨露监国。’这是一种介于‘教政合一’与‘退出世俗’中间的状态。我不清楚‘厄古斯神教’退出世俗的具体过程,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经历这种‘过渡’。
总之,神教绝不是一开始就在云端,退出世俗的前提,是掌控世俗。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掌控’太浅。因此下一阶段的目标是加强掌控,后面几个议题的主旨也在于此。可有疑义?”
“没有。”
信徒执政,雨露监国。是残影夺下“卢索索、埃果果”两国后临时摸索出的方略,“人手不足”是最关键的诱因。实际到了后期,诸般政务已是“欧蕾娅”一言而决。国王的权柄甚至不及财政大臣。
而今“洛拉玛神教”几乎在一夜之间扩至整个北境,“人手不足”的问题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于是这套政体被清尘看中。试用至今,也尚未捅出太大的篓子。在清尘看来,“雨露监国”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权限模糊”。雨露的权柄会随着“中枢”日益稳固而慢慢扩张,必要时也留有收缩的余地。
这套政体该叫什么名字,清尘直到现在还没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她的要求是:望文生义、规矩雅致、朗朗上口。这还远远不够,将来译成中原语也要满足这三点,包括音译和意译。她希望“音译”和“意译”是相似的发音。这可太不容易了。
红土、黄土,两个世界迟早会知道彼此。既然这两个世界真实存在,那就迟早会知道彼此。没有人怀疑这点。问题是…多久。
如果“莫问塔”水、旱两境佣兵们,真像残影说得一样有诚信,那确实能让中原人至少几百年探不了海。筹谋探海者,杀全家;损近海礁石者,杀全家;有大船出海,屠港口;有大船归港,屠全船……这还怎么经营?刺客隐在暗处,连名字都是假的,如果他们执意作乱,蝗灾出面也不好使。破坏与建设,天然就是不对等的。安修能杀皇帝,却没法当皇帝。
据残影所说,“收钱办事,六亲不认”是刺客的基本信条。做人有底线,当然可以。底线是“一开始就不要收钱”。收了,就得完成任务,直到触发了约定的“终结条件”,或者自己死去。
残影已经走了,他们当然可以不办。但总有一些人需要“对自己交待”。这也是一种信仰。说穿了,水、旱二境…尤其是旱境的强者之所以成为刺客,通常是因为是喜欢。
“世上‘最讲诚信’和‘最不讲诚信’的人,都在‘暗网’。”这也是残影说的。“暗网”是刺客圈的黑话,残影没出生的时候,乃至叶玄还没出生的时候,暗网早已存在。所谓“莫问塔”,只是将一张张互不相连的小网,织成了一张以自己为核的大网。
“议题二:教区。”清尘继续道:“厄古斯神教原有‘十三圣堂’,南六北七。‘圣堂’作为‘圣殿’与‘圣所’间的枢纽,是必要也必须的存在。洛拉玛神教不设圣所,王宫即圣所。是为了精简,也为了揽政。但我们不可能‘直管’分派到各国的所有雨露,雨露也不可能频繁地跑到‘珀瑟城’向圣女述职。原教廷的层级设置,包括圣堂的选址,都是合理的。
我们要在已经推平的‘堂圣’附近,建七座‘圣宫’,代行与原‘圣堂’相近的职能。七位‘圣宫执事’的人选,我跟残影尚有分歧。这是末节,今日不论。
‘圣宫执事’有权对国王‘降罚’,但圣军调度需经由我们;有权罢黜自己教区内‘负责监国的雨露’,但新任监国仍由我们指派。简而言之,‘执事’之权柄,罚多于赏。可有疑义?”
“没有。”叶玄开口,残影用沉默认可。
“议题三,税制。厄古斯神教的收入,主要来自‘奉献’;另有一小部分是‘御前决斗的见证’。
厄古斯信徒的‘奉献’是自愿的,至少表面上是。国王只能凭感觉知道‘奉献太少会有麻烦’,民众则发自内心地向往‘神殿’,惧怕‘深渊’。我们没有深渊,论积威之重,更远远不及旧神。因此税制要摆上台面。
城地税、征伐税。我们只收这两项。当然,对外不能叫‘税’。
城地方面,枯荣城的税法可行,就直接照搬过来。让国王们给自己的主城‘报价’,每年奉献报价的两分(即2%)。‘报价’每五年允许更改一次。任何人可以用‘报价’的五倍强购该城。若国王不从,我们帮买主去打。但‘强购’来的城池二十年内不可改价。交不起税,城归我们。‘五倍’只是最初的宽松,等他们适应了,再慢慢降到三倍、两倍。
征伐方面,‘攻城’与‘决斗’一视同仁。‘抢来的城池’和‘赢来的财物’,按市价缴税‘一成’。厄古斯神教鼓励王国间的征伐,所以决斗有税,攻城无税。我们希望和平,因此对战争课税。
总体而言,新神治下的王贵们若不打仗,实际‘被神明洗劫的钱财’要少于过去。若是打仗,则略多于过去。可有疑义?”
新神必须与旧神迥异,但清尘不敢在“根本”层面做出太大改动。北境诸国相互攻伐,这是一种…用云大的话说,叫生态平衡。想彻底禁制战争,其结果很可能是四处镇压,八面起火。
如果某种现象已经持续了几千年乃至上万年,不管她喜不喜欢,都必须假定那就是“合理”的。尤其在权力尚不稳固的时候。
“我还是觉得‘任何人都能强购’过于危险。”叶玄反对道:“肯定会有些‘富商’联合起来篡国。对国王来说,若‘强购’自己主城的是另一个王,说不定拨拨算盘,索性咬牙忍了。可如果是一群平民……你篡过国,也当过王,应该很清楚贵族们有多看重这个。”虽然“教军”的战力稳压“北境”内任意一个乃至多个王国,但叶玄认为动兵的场景应该越少越好。以神之名,保不齐哪一仗就现眼了呢?到时候怎么办,鹰王和圣女又得亲征?
“我坚持。”叶玄反对的理由,正是清尘坚持的理由。她要破坏一些规则,以确立新神的威权。她不敢破坏“生态”,只好对“规则”动手。
起先清尘说“今日须有个定夺,不行就一人一票。”其中就包括这件私下里始终没有谈拢的事。“我坚持”的意思,就是残影你可以出票了。
“我站清尘,你不生气吧?”残影笑问。
“哼,我就知道。下一题吧。”但凡留到今日的议题,叶玄都已做好妥协的准备。在更重要的问题上,比如“南境洛拉玛人的死活还管不管”,残影毫不犹豫站在了自己一边。这时附和清尘,勉强也算一种平衡。
就残影而言,她并不觉得叶玄很错,清尘很对。两边都是道理。只不过…一旦从过去几年那种“大权独揽”的负担中脱离,残影就变回了本来的残影。她喜欢“更刺激”的方案。
“嗯。”清尘满意地望了残影一眼,继续道:“议题四,皇帝。索菲娅-埃博拉是名义上的‘北境共主’,实际统辖范围,是原托托莫王国的十四城。皇帝住在‘珀瑟城’,由我们直接掌控。她是我们干预世俗的代理人,我们犯错时的替罪羊。可有疑议?”
“没有。”
“没有。”
这一条,其实连清尘自己都有疑议。但三人都没想出更好的办法,眼下的局面,又容不得长久拖延。木叶家族总共只有五人,他们不可能单凭自己治理整个北境。别说北境,连这新到手的十四座城都有困难。必须有人代理,必须予人权柄。唯二的问题是:什么形式,以及找谁。
雨露可以监国,不能治国。能力不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教权与王权天然对立,中间必须有所缓冲,雨露就是缓冲。“圣宫”与“王宫”之间可由雨露缓冲,那更高的“神之泪”与更大的“世俗”之间,拿什么缓冲呢?
皇帝。圣女不行,圣女是神泪落地时溅起的尘垢,是神泪的一部分。万一干坏了,所有坏事都是皇帝做的。万一前面的税制需要推翻,或者有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需要神明做出让步与妥协,那就惩罚皇帝。
可是皇帝由谁来做呢?
塞维格绝对不行,任何姓托托莫的人都不行。那是罪族,因及时悔悟才被赦免的罪族。他们的权柄只能被削弱,不能被加强。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也不行,应该说…名义上尤其不行。
科摩多勉强可以。他是最早跟随鹰王的统帅,是鹰之国崛起的重要功臣,也是“伐神之战”的主将之一。全是别人以为的。但就算“别人以为”的这些全是事实,他的位格还是太低。现任鹰之国三位元帅之一,这算什么身份?跟皇帝差着几层?如果只有这一个问题,花点时间其实可以解决。连神都造了,扶个傀儡皇帝能有多难?科摩多更大的问题是,他太听话了。给他十分权,他喝醉了酒敢使半分都算勇猛。神教需要的,是一个能“顶事”也能“顶罪”的大人物,不是早请示、晚汇报的点头虫。
欧蕾娅够格当皇帝。以身份论,她是初代雨露中的第一位雨露,是洛拉玛神教的首席执事。以资历论,神之泪降临之前,她已在湿地沼泽对抗了伪神两百多年。以才能论,她管理过茹毛饮血的同伴,也管理过被迫改信的三王,更协助圣女掌管神教,直到现在。
欧蕾娅的问题也在于此,她是“圣都”名义上的代政官,影离开后,更是实际上的掌权人;她是被公认为最接近圣女的存在,她身份太高,形象太好,可以“顶事”,不能“顶罪”。
再者,如果她做了皇帝,洛拉玛神教首席执事的头衔要不要摘掉?如果摘掉,这算升还是贬?人家犯了什么错呢?
索菲娅-埃博拉。三人思来想去,这个有巨大隐患的选择,或许才是当下“最不坏的选择”。隐患太明显了,她信仰鹰神。谱系上同出一源,灵魂早已融合的“天”、“鹰”二神,有没有可能发生争端?在天上似乎不能,鹰神就是雷神,雷神就是天神。在地上显然可以,事实已经证明过,显然可以。
可这是“索菲娅当了皇帝”才有的隐患吗?并不是啊。能镇住她的几人,马上就要全部离开鹰都了。把她带在身边,或让她留在这里掌管鹰之国,哪个隐患更大?雨露监国,对别人或许好使,她是开国立教的元勋,鹰神教首席执事,谁监得了她呢?
还是带走吧。还是当皇帝吧。万一真有一天需要拿她顶罪,兴许还是顺手剪除“鹰神教”的契机。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索菲娅”愿意当皇帝。她当然不会蠢到以为圣女想让她做“坎瑞丝”那种皇帝。“海柔尔”对于当下的处境,更是早有明悟。“鹰之国”八城,按教规只能由“鹰神教教徒”代政,然而“鹰神教”的教门已经关闭,教徒除了鹰骑,就是鹰主。名为代政,实则“世袭罔替”。虽有雨露监国,那主要是为防“鹰神教”争夺信仰,除此之外,“菲丽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菲丽塔-埃博拉,鹰之国新任代政官。前任代政官“索菲娅”和她的长女“洛莉塔”都将去往“珀瑟城”,于公于私,“海柔而”自然跟着姐姐。她深知…如今“主少国疑”才是最稳妥的。积威深重的海柔尔姑姑帮不上忙才是最稳妥的。菲丽塔性情淳朴,有点软弱。她不喜欢风暴,也掀不起风暴,这才是最稳妥的。
珀瑟帝国。北境凭空出现的新帝国,名为“珀瑟帝国”。珀瑟,就是水的意思。是平语,而非敬语。
洛拉玛神教从一开始就没有遵循这个世界古老的传统,因为神明比传统更古老。阳神叫“罗摩”,雷神叫“髯蓠”,海神叫“洛拉玛”。名字的音节数,与位格毫无关系。
珀瑟是个新帝国,它的名字有含义。这种情况下,用平语还是敬语,就跟位格有关系了。帝国可以荣耀,必须远离神圣。如此才能作为“神明”与“世俗”的缓冲,如此才能在必要时,将皇帝推出来顶罪。
所谓顶罪,正常来说也就是“禅位”而已,将“索菲娅”的长女“洛莉塔”一并带往珀瑟,鹰之国由次女接掌,本身带有“皇权世袭”的隐意。
虽然你是工具,我会一用到底。就算“索菲娅”心中还残留着对神明的几分赤诚,就算那几分赤诚会稍损她的精明,“海柔尔”也会替她读懂圣女的诉说。
鹰蜂堡变为鹰之国,领地由一城变做八城。虽限制传教,但允许信仰鹰神。这是“木叶家族”给“埃博拉家族”的回报。
女王变成皇帝,名义上君临北境。虽不能只手遮天,但也绝非纯粹的木偶。这能不能视作对“索菲娅”的回报,叶玄不敢肯定。从他本人的观感上,会觉得偏安一隅当土皇帝更舒适;从他过往的体验上,待在“枯荣城”的那些年也的确比现在惬意得多。
“可以诱导,不要胁迫。让她自己选吧。”这是叶玄对残影说的。长久以来对索菲娅的欺骗与利用,多少令他有点愧疚。有选择好过没选择,如果索菲娅想干,就将这场欺骗与利用继续下去。如果索娅菲想休息了,那就继续欺骗,不再利用。
其实相比于索菲娅,他更对不起的人是墩墩陶。他给了他的两个私生子每人一小块封地,都在格罗萨城近郊。现在的鹰之国,封地允许买卖。如果两个小墩墩陶败光了家产,就再买两小块给他们……如果总是败光,反复败光,那就锁死他们的封地以保全姓氏,再找个大贵族定期给他们钱。叶玄能做的弥补,也只有这些。
“西波丝娶了个男人,带着你的几大片封地。对不起,我没资格要求她守寡,也不方便安排她娶你儿子。她娶的那人跟你一样,是个棕眼珠的卷毛胖子。我觉得…她心里是念着你的。”迁往珀瑟城前夕,叶玄去了一次格罗萨城,坐在墩墩陶的坟墓前说了会儿话。墩墩陶曾说,自己死后一定要埋在酒窖里。那是喝醉后说的,叶玄觉得应该可以当真。于是墩墩陶的坟墓,就设在格罗萨城南郊庄园的其中一个酒窖之内。如今,这个酒窖的男主人还姓墩墩陶,却已和萨林新没有半点关系。
“议题五,南境。”最后一个议题,也是清尘最上心的一个。“厄古斯神教的‘圣殿’迁到了‘帝都’附近。坎瑞丝在‘南境东南’找了一小片荒废的湿地,划成‘洛拉玛教区’,信仰‘天神’的人可以去那里生活。可那个地方,素人根本走不过去。这就是她说的‘信仰自由’。”
“把信仰捏在手里,皇帝才能自由。”残影插口补道。语气中有讽刺,也有钦佩。洛拉玛教区是划给“神明们”看的。两尊神明,终于可称为们。
她告诉厄古斯:别逼我,我能改信。
她告诉洛拉玛:别害怕,没有圣军。
眼下的局面,若帝国军倾巢而出,北边多半是挡不住的。只不过坎瑞丝缺少开战的理由。全境一统,世界将重归一神。那岂不白忙活了……
“皇帝得享自由,南境的洛拉玛人…仍是巫奴。”清尘盯了叶玄一眼,继续道,“她的自由是真,却也岌岌可危。现在的她,靠着近乎‘自毁’的手段挟制神明。改信、大清洁,做出任何一件,都等于将她自己乃至整个家族逼上绝路。
她宁愿担负‘族灭’的风险也要争取自由,这可以理解。但自由与毁灭之间没有丝毫缓冲,她不会满意这种刀刃上的平衡。”清尘确实可以理解,她当年干过相同的事。只是体量小了万倍,且一败涂地。
“如果我是坎瑞丝,我现在一定没有余暇享受自由。我要防着‘新神’向南边腐蚀,还要不住地安抚‘旧神’,防他们跟我鱼死网破。一旦大主教判我渎神,我就只能立即倒向洛拉玛。大主教当然不想,但他知道我也不想。挟制是相互的。
如果我是坎瑞丝,我一定想再造一尊神明出来,最好是两尊、三尊、一百尊……但这绝非一两代人可以完成的事。几千年来,世上只有厄古斯;几千年来,被厄古斯钦点的宿敌只有洛拉玛。能用的坑位已经满了。
如果我是坎瑞丝,我会分出一半以上的心力,回溯‘洛拉玛’崛起的过程,窥探‘神之泪’威能的源头。”说到此处,清尘侧眼扫了下旁边的鬼蛾,复又回正。“守秘,不是‘把嘴闭住’那么简单。无人敢查、无人敢疑,才真正算是稳妥。”
“嗯,我懂。”叶玄明白,盘桓于两尊神明之间的“帝国”是比苟延残喘的“教廷”危险百倍的存在。如今的平衡注定不能长久,坎瑞丝也明白,因此她要进取,这就更加不能长久。“一旦察觉到有‘探海’的迹象,我们就将‘扑灭帝国’升为更优先的目标。大清洁…就去他妈的。不管如何吧,现在要做的事都一样,加深对北境的掌控,才能防止她偷用我们的浅滩。”
南境没有浅滩,红土大陆的所有浅滩都集中在“北境以北”那一小条短边。浅滩各不相连,其中一小块是属于“昆斯特王国”的领地。万一万一,坎瑞丝的想象力突破了千万年来烙印在人们心中的“边界”;万一万一,坎瑞丝意识到沃夫冈伽不等于整个世界……要探无尽海,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把海填了,凭人力在南境硬堆一个浅滩出来;要么派出暗谍,去到北境做“打渔”生意。
显然第一种情况威胁更大,但“填海”这种体量恐怖的工程,是不可能藏住的。而打渔……靠着零星失踪的渔船,找到并登陆黄土的机会很小。
当年的公主是极幸运的,她不仅躲过了大部分礁石,更渡过了遍布“虎饕与锐吻”的海域,直至能用肉眼看见海岸的地方才触礁沉船。更幸运的是,她看见的那条海岸正是“烟波城”的浅滩,而非天堑般隆起的崖壁。如果她遇到崖壁,再凭小叶舟沿着崖壁向东或向西行驶……当年“罗摩探海”做过相同的事,帝国精锐,九死一生。
其实过往几千乃至上万年来,主动或被迫出海的,肯定不只公主一行。但最终登上“黄土”的人,是不是只有公主和青儿两个?叶玄觉得还真有可能。首先他们未必会往北行,东边和西边是什么,至今没人知道。其次如果只为逃命,很大可能会像“妮斯娅”那样,遇到一个能生存的岛屿就永远停下。
另则,就算真有人登上了黄土,如果不是近八百年间到的,而是更早,那时候中原还没有“巫术”。假如没在登陆后被杀,他们花上许多年时间通晓中原语,然后告诉别人“我不是从西域漂来的,是从南边。”那又如何?这种民间轶闻,有多大机会上达天听,又有多大可能消弭在村落与巷弄之间?
“帝国的情报能力,肯定是强过教廷。但我猜一时半刻还走不到‘探海’那一步。”残影插口道,“我们能干成,是凭着‘罗摩探海’遗下的技术,还有驼队穿行沙漠积累的‘星相术’。坎瑞丝要干,一切都得重头做起。
对我们而言,她的船队找到黄土就足够麻烦。可对她来说,‘船跑远了怎么回来’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红土人不值钱、粮不值钱,舰队是值钱的。探海多贵,咱们心里有数。她不敢轻易把钱洒在这种地方。除非她能笃定,女巫就是从‘外海’来的!可她怎么笃定呢?就算她知道的事跟‘欧蕾娅’一样多,跟‘欧蕾娅’和‘索菲娅’加在一起一样多,她怎么笃定我们是从‘外海’来的呢?这顶多是无数猜想中的一种。强敌在侧,她敢为了一种‘猜想’把国库掏空吗?”
这些内容,尘、叶、影三人私下早已论过。残影说得详细,主要为了照顾另外两人。抢过话头说了这么长一段,同时也是在暗戳戳地提醒清尘——我知道还有另一个隐患,桌上就别讲了。
另一个隐患,是冥烛。不管有没有人调查,她活着本身就是隐患。但当然是有人调查的时候风险更大。基于对冥烛的了解,残影相信她不可能主动出卖同伴,哪怕只是曾经的同伴。但如果她被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并加以诱导……残影没有绝对的把握。不杀她,错了吗?这问题始终折磨着残影。
“在尽量保全洛拉玛人的前提下,谋取南境。可有疑义?”
小议结束,鬼蛾的第二盘凉糕刚好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