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烛、星、雁’三位圣女不是去了帝国,而是…鹰国?”圣女影和欧雷娅,一个在雾都备战,一个在卢索索城坐镇,近几月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如今“鹰之国”反叛的传闻先于圣军抵达“洛拉玛教区”,欧蕾娅坐不住了,她借着禀报的名目前往雾都,想当面问个清楚。
“嗯。那里会更早开战。”残影只好点头。不能告诉她真相,哪怕她是欧蕾娅。其实此刻残影还不能确定圣军是否分兵,这仅仅是她的判断,或者说,是对尘、叶的信心。
没有信鸦的世界,“鹰之国”的消息传到这里需要很久。论传讯之速:旱蝗比信兵快,信兵比流言快,流言比几十万人的圣军快。只可惜,失去了星、雁、烛的“洛拉玛神教”已经享不起这样的奢侈。尘、叶皆不能动,青、蛾不宜放单。残影自己,更是半刻也不敢离。
“那烟菲尔……”温苏娜假扮烟菲尔去往鹰之国,是残影亲自安排,欧蕾娅还不知道。她只听说烟菲尔好像失踪了。
“烟菲尔回帝都了,细节你不要问。”
“是。”欧蕾娅眼中闪烁着希望,更准确地说…是燃烧着。雾都,鹰都,帝都。她心中绘出的版图上,“癌陀冥山”已是巨钳缝隙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黑点。
真实情况是怎样,残影心知肚明。“雾都”和“鹰都”才是黑点,“圣军”才是螯钳。
“弃城的事,都安排好了?”残影问。
“还没有。不宜太早,人心会乱。”
“敌军逼近后,会立刻把‘三国’和‘湿地’切成两片。如果你陷在那边,我就算以身犯险也会去把你抢出来。听懂了吗?”
“是,明白。”圣女的安危重于一切。所以欧蕾娅会留下足够的冗余,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弃城的准备有二。
其一:是“边境要塞”中的守军大幅减员,并掺入相当数量的死囚与重刑犯。与之对应的报偿是:罪兵的家眷可以在雾都最贫瘠的街区,得到一处最简陋的房产。真正的边军则很难抚恤,他们的家人本来就在雾都。对待他们,第一步是诱以重金,除此之外,儿子许以公职,女儿可成雨露。若不足数,第二步就是抽签。真到了第二步,哗变的可能将成倍增加。
其二:是城内暗伏“毒人”,用以传播瘟疫。这是中原古兵书上十分常见,在沃夫冈伽却从所未有的战法。由于“圣所”的存在,寻常的国战谁也不敢“毒攻”。就连“投石”都不敢抛得太深。
你们说“大瘟疫”是女巫弄出来的?那本座就弄一个给你们看看。成了,实至名归。不成,也是抽你们脸!
“毒人”是在鬼蛾的帮助下完成的。残影浸淫莫问塔百年,最不擅长的就是“医”和“毒”。这二者,其实又只隔一线。当年鬼蛾被叶玄逼迫,随云洛学医三载。云洛教的是治病救人,鬼蛾的心思却半点也没往正道上使。如何消除病灶,反过来就是怎样从小病中诱出恶疾;如何阻止疫病扩散,反过来就是怎样投毒可以事半功倍。
残影做了这样的布置,实际也只是以小博大的一步闲棋。她希望这一招起效,却没指望真能起效。中原史上,靠“疫攻”扭转战局的案例不能说没有,但稀罕至极。本质上,这个时代的人包括“云大”在内,并不真正理解“疾病”的深层机理。“疫攻”在场战的有效应用,要等到下一个“文明季候”。
在那个时代的史观下,所谓“帝国纪元”、“灾害纪元”乃至其后更为漫长的“蝗蜂纪元”,都是同一季候中的几段插曲而已。
几千年后的人,认为所谓“木叶家族”是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起点。而在几万年后的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将历史的进程拨快了半格。几十万年后,基本没有人知道“叶玄”是谁。他们知道“云大”,知道“薛棠”,因为《天演》和《拓殖》是每一颗行星、每一艘星舰之上,幼教的基础内容。
…………
“照鹰骑的描述估算,拔给咱们的圣军大概有十多万。这么多兵马只分两路,攻的还是同属‘安涅瑟城’的两处相邻的要塞。他们想干嘛?这不合理呀。”没有外人在场时,叶玄从不介意将讨伐自己的军团称为“圣军”。安涅瑟城在鹰都以西,是环绕鹰都的五城中,距圣军原本的行进路线最近的一处。
“也许…是在防守?我不懂兵,只能从大局上看。我们这一路突然跳反,圣军必须来伐。不理就是畏惧,原路前进就是逃跑。但他们来不及摸清这边的实力,所以不敢冒进。想先把这一路粘住,先解决那边的问题。也讲得通。”清尘不甚笃定地说道。“这样想很危险,你们别被我误导了。”
“嗯,谨慎起见,应该假定这是奇招。但我实在想不出来,索菲娅的人也看不懂。与其说是‘攻打’,他们更像是‘屯兵’在要塞附近。”要塞未必都在高处,但通常是挤在两山的缝隙之间,几千人就足以轮番进攻,剩余的几万…只能歇着,连看见都难。
自战端开启,已历七日,场面远不如预想中那般暴烈。六十鹰骑每天例行空巡,例行投下三百六十只蜂罐。要塞之外已建起层层叠叠数百座箭楼,每日例行对射。墙顶的投石器和墙下的投石车也在不断对轰,坏了修,修好再轰。
“投石”这种战法,实际很难对高墙造成有效的破坏。或者说,破坏的速度远远及不上修补的速度。想单靠“投石”破城,两个月的仗能打成两年。守军饿死了,墙还没烂。所以“投石”更多是一种心理上的威慑。运气好时也能砸死人,但效率远远不及羽箭。
一连七日,只有对射与对轰。不曾强攻过一次,也没有穴攻的迹象。
确知圣军开始分兵后,叶玄或说鹰王的居处,就从“格罗萨城”变为了“鹰都”。鹰都被五城环绕,又是鹰巢所在,住在那里便于第一时刻知晓任何一处的军情。他和索菲娅都没想到,战场只有两处。借着鹰骑的眼睛看了七天,战况之温和…匪夷所思。
清尘仍住在“格罗萨城”,负责督导原“施沃茨军”的改信与重启。以科摩多为首,原“施沃茨军”的大部分兵将都集结在此城。拿起刀,就能战斗。拿起刀,就能窃国。
旱、蝗平地奔跑的速度快过鹰骑,若中间隔着许多山,就远远不及。但叶玄确信自己的脚力能快过地面的一切,因此他敢在“要塞没被攻破”的情形下擅离鹰都,只为和清尘见上一面,交谈几句。
“反过来想想,我们折腾了四年多,仅仅替残影引开十几万圣军,用处是不是太小了?”清尘微蹙着眉,不满道。她认为自己犯了个错误,圣军逼临城下,囤而不打,这落在了她的预想之外。之所以自责,因为这并非兵事,而属“大略”与“布局”的范畴。
“削掉圣军三成兵力,还动摇了他们的军心,甚至一部兵将的信仰。划算了。”叶玄说。
“如果我们打赢,天地很可能直接变色;如果我们战败,对‘那边’的影响其实有限。我们不输不赢,拖到‘那边’分出胜负,大局上就是亏了。我猜…这应该是教廷而非军方的决定。”清尘道。
“嗯,可能。单从兵事上看,这的确愚蠢至极。鹰骑的视野是无解的,坐等埃博拉的陆军摸透地形,我们会越来越强。可他们要是决意不打,我们很难主动开启决战。鹰骑的视野,要在双方都‘动起来’的时候才最管用。对方屯兵结阵,补给线又切不断,那鹰骑就成了纯粹的‘蜂罐兵’。毒蜂弥补不了人数、装备和体质的差距。”
偷营二十几次,叶玄确定自己的观察不会错。两军的差距,不仅仅在于“多少人披铁甲;多少人的武器是纯钢”,尽管这已经相当致命。两军的差距,更在于平均看来,托托莫的士兵要壮出一圈、高出半头。更坚固的甲胄、更锋利的刀矛、更强健的体魄……无论单兵还是总体,托托莫军相比普通王军,都是全方位的碾压。
与这样一支军队隔墙对峙,鹰之国或许能坚持挺久。但若想歼灭或者击溃他们,则必须将“主场优势”发挥到极致,才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
“那就把要塞打开。”清尘想了一会儿,决绝道。
“现在吗?他们想拖延,我们也需要时间。”原本的计划,正是凭借要塞的高墙磨损对方一部分兵力,为已方的野战军争取更多时间。埃博拉军梳理“鹰都”周边“新五国”的地形,已接近完成。施沃茨军的重启则刚刚开始。叶玄认为“压上全部筹码的决战”不宜发生在一个月内。
“决战的具体时机…你们决定。总之咱们这一路,必须先于残影那边有个结果。必须。”
“嗯,我尽力。她那边有雾,多半是‘慢刀割肉’的消磨战。”叶玄的意思很明显,他要再等等。清尘与叶玄的分歧、赫法与塞维格的分歧,本质十分相近。都是“胜算”与“战果”的权衡。
从赫法的角度看去:越早决战越容易赢,但输的后果不可承受。所以他宁愿晚。最好主军吃完一路,回过头来再吃一路。这样相当于只打了一场;
从清尘的角度看去:越晚决战越容易赢,但赢得越晚,回报越小。所以她宁愿早。如果耗到残影胜利,这一路就成了废棋。
另则,所谓越晚越容易赢,前提是残影那边没有打完。如果耗到残影失败,这边的圣军士气必将暴涨。“我军主力大胜,且正在赶来的路上”,抱持这种信念的军队,几乎没有崩溃的可能。
相比于“下大棋”的赫法与清尘,塞维格和叶玄离战场更近,因此他们更多考虑“如何打赢”,而不是“赢又如何”。
三十四天后,属于安涅瑟城的两座要塞仍在“酣战”。墙顶与箭楼的对射,在双方没有商议的情形下,默契地调整到“一日两餐之后”。对射的时长,也默认为“一小时整”。至于投石器和床弩,早已经“养护”了半月有余。
“换防。”鹰军偏将“布里索-埃博拉”带领另一支队伍,替下了自己的堂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沃夫冈伽没有这样的古语,也不习惯用鼓。但道理是相通的。漫长且祥和的对峙,早已耗尽了他们的战心。
“唱!”新军新气象。换防过后,默契的攻守变为诛心的咒骂。
“曝尸阉奴托托莫,拔除伪神厄古斯!”
“曝尸阉奴托托莫,拔除伪神厄古斯!”
“曝尸阉奴托托莫,拔除伪神厄古斯!”
短短一语,如溃烂的葱球一般,散发出层层叠叠的恶意。
阉奴?托托莫王不是阉人,阉人更不是奴。在这个被“厄古斯”笼罩的世界,阉人从来是神圣的。
墙顶怒唱止歇,换来死一般的寂静。对面是“圣军”,他们不可能、也不允许用歌声与人对骂。
打开要塞,撤除守军,是逼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如果可以,叶玄希望要塞是被“攻陷”,希望“攻陷”的过程足够激烈。借地形之利磨损对方只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亲眼看看对方是如何打仗。截至今日,还从未有人见过“圣军”认真起来的样子。
隔日正午,伴着隆隆声响与浓浓的烟尘,数十辆全副武装的“云梯车”以极缓慢的速度朝高墙逼近。
与叶玄攻打“尼昂要塞”时由工兵临地伐木制成的“云梯车”完全不同。这几十只巨兽,皆是散件拼装而成,用料是“坚硬程度只略低于铁”的“蛇纹木”。羽箭射不透,火箭点不燃。更麻烦的是,那条“可伸缩亦可折叠的长梯”完全包裹在木板之内,即便进行途中被投石器击中,“碎石”也难以摧破,非“整石”不可。如果守军敢出城野战,则这几十辆“云梯车”抵到墙脚之前,既是盾车,也是战车。
“云梯车”因排布过于密集的关系,被墙顶的“守城巨弩”轰碎九辆。而后,合计喷吐出四十七支钢矛的两架巨弩先后故障,由工兵上前维修。至少一两个大时之内,用不得了。
羽箭无用,投石不中,野战不敢。在城弩下幸存的三十多辆云梯车,隆隆逼至墙边。板木掀起,绞盘拧转,风箱鼓荡……车顶探出的长臂,不是云梯,是木管。随着风箱的收缩,木管内喷涌出一阵阵淡黄色轻烟。伴着柔和微弱却又绵绵不绝的东风,缓缓腐蚀着墙顶的天空。毒攻!
黄烟并非剧毒。这个时代的人,根本调制不出能在旷野中索人性命的毒烟。黄烟刺人眼目,灼人鼻腔。吸入时的灼痛尚能忍受,但双目难睁,却不是单凭意志所能撑过。
湿布蒙脸,箭手盲射!毒烟之下,墙顶守军只混乱了一百多个心跳的时长便恢复了秩序。这是鹰军的素养,也是“守城”与“野战”的差别。相比于野外的复杂地势,要塞守军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自己在哪儿、长官在哪儿、敌人在哪儿。
“这他妈…有必要么?”要塞左侧山腰,一处湿滑、陡峭到素人不可能攀至的秃石顶上,黑衣男人用中原语小声嘟囔道。他说的不是毒攻,争夺神座的战争当然是没有底线的。他说的是战车,那几十辆“以为是云梯车,实际是毒烟车”的战车,居然——还真是云梯车。它们既是毒烟车,又是云梯车。
这他妈…有必要么?两种功用分开不行吗?捏在一起,得贵出多少倍?十五倍打得住吗?打仗就打仗,伐神就伐神。如此炫富,有必要吗。
“怎么回事?”如果说先前只是诧异,此时这一幕,叶玄就真的看不懂了。他躲得太高、太远,不会有人看见他。但蝗灾的目力终有极限,他丢失了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因此看不懂了。
千多名圣军兵士攀着数十条“坚固到几乎像桥、宽敞到几乎是路”的云梯,攻上墙头。从叶玄的角度看去,登上墙顶的圣军仿佛摇身一变,都成了以一当百的高手。起初分明是守军更多,然而一经接触,便成屠杀之势。
真正的原因,在于视线。毒烟尚未散尽,一方却能睁眼。
琉璃眼罩。一队队身披暗银色锁甲的精兵,双目处清一色地紧紧箍绑着两片血色琉璃,宛若深渊中爬出的厉鬼。他们顶着毒烟,站在墙顶,狂暴而精准地砍杀。不一刻便肃清了高墙。
城墙内侧的守军拥堵在兵道入口,与圣军对峙。圣军占了地利,居高临下,并不急于强冲兵道。身后越来越多的同袍顺着云梯涌上,送来了强攻时无法携带的长矛、方盾和双人弩。
号角、铜钟,两长三短。守军余部听懂身后传来的指令,弃墙退守。属于“安涅瑟城”的“黎黎要塞”,半日沦陷。
琉璃眼罩固然极尽奢华,但圣军真正的恐怖在于,他们能调制出“刚好可以刺目,吸入却不至狂咳”的毒烟,这才是最显底蕴的一步。
今日份的蜂罐送到时,高墙之内已扎下数百顶军帐。六万圣军,绝大部分仍在墙外。临高看去,如一坨巨大的粘液沿着要塞破口,朝内涌进了小小半滴。
“比预想中更强大,似乎也更僵硬。辱骂厄古斯就能逼迫他们强攻吗?那接下来……”叶玄仍站在山腰,回想方才看到的种种。“不,没那么简单。强攻要塞只有‘是’或‘否’两个选择,‘成’与‘败’两个结果。接下来,更大的纵深会给他们更多自由。
刚刚要是我在,能守住吗?且不管毒烟为什么对圣军无效,要是另一路他们还用同样的办法攻城,我在的话…能守住吗?”
一处要塞攻陷,另一处绝不会等。就算对方仍想要缓进,也必须先把另侧要塞拿下来再说。如此才能进退自如,内外皆可策应。一路陷在里面,一路堵在外面,对圣军而言是最危险的局面。
尽管两座要塞相邻,道理上他们可以退而绕行,但这绝不是优先的选择。十几万人,尾巴太长了。五六万,其实已经太长了。
若是塞维格可以独断,他不会允许任何一路超过万人;也不会允许先打一处,再打另一处;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军队跌入对方的节奏。可惜塞维格走了,他最终没有下定决心,没有赌上自己的性命。他听了森里的建议,继续隐在某个偏将的队伍中,随主军走了。
…………
“果然,相同的战法。”三天后,叶玄缩在与“黎黎要塞”同属“安涅瑟城”的“黎纳要塞”侧方山脊处,观察着圣军动向。
琉璃眼罩的事他已经知晓,但赶制相同的东西根本来不及。况且对于鹰之国而言,那是一笔巨额的军费,就算世上真有“顷刻将乌铝变成眼罩”的妖法,值与不值,也需仔细掂量。
我能不能做到?该不该冒险?缩在山脊,临高眺望着战场,叶玄清楚,已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再等下去,“黎纳要塞”会以同样的方式陷落。
尽管这日“鹰骑”没有错过城头的攻守;尽管三种不同品类的“毒蜂”给攻城一方造成了不小的干扰,但这只能拖慢进程,改变不了“要塞将在日内失陷”的终局。这里离鹰巢太远了。鹰骑往返“原埃博拉国”边境,一日至多两次。这里是扩张后的“鹰之国”边境,一日只能飞一次。
拼死保下这要塞,真的有用吗?唉…墩墩陶活着就好了。叶玄已经行动,心中仍在犹疑。论才能,索菲娅手下的将领未必比墩墩陶差。问题在于,他来不及分辨。
“破!”一道黑影自头顶坠下,比落叶快,比石铁慢,同时喝出与体型全不相符的震鸣。
超过九脒长的“乌黑细绳”先于黑影划过城头,近乎“削切”一般断开了搭在墙头的云梯,以及云梯之上身披锁甲、戴琉璃眼罩的一名圣兵。
此刻,恰是毒烟未散,数十架云梯先后搭好的局面。已有十几名“眼罩兵”攀上了墙头,开始对着盲眼的敌军砍杀。更多眼罩兵挂在梯上,或排队守在云梯车下。
黑影落于长墙右端,顺着墙顶垛沿,以快于常人但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另侧行进,每一步只浅浅跃过一只墙垛,不使双足有超过半个眨眼的凌空。一朝险被蛇咬,如今他只觉得四面八方,甚至头顶脚下,到处都是拉满粗弦瞄着自己的巨弩。
其实圣军的床弩距离很远,就算侥幸没有射偏,他要闪避也无丝毫难度。即使他在空半,也能凭“鹊桥”之劲,转瞬将自己震出数个身位。之所以脚不离地,因为他不止防着远处,也防着近处。不止防着敌军,也防着自己的兵将。除了从黄土带来的家人,他谁也不信。包括死去的萨林新,和活着的索菲娅。
“投石!”黑影自右及左,移动几乎无声。沿途一线,所有已经或者即将触碰到高墙的云梯,皆一鞭两断。圣军将领的反应算是极快,然而军令的传递需要过程。先前数十辆“投石车”为避免伤及友军而悉数停摆,再行开启时,黑影已将墙顶扫完。
十四名“眼罩兵”被钢针洞穿,角度合适的几个没有射死,直接将脚掌钉在了地面。他想要眼罩,也想抓活的。有资格带眼罩的,必是精锐中的精锐。保不准知道些有用的事。
四十六辆“云梯车”主干未损,但统统失去了“最关键的一截”。木梯与墙顶仅隔数脒。这数脒的距离,素人如何也跨不过。
云梯车退,毒烟渐散。叶玄撤去无形真气对双眼的防护,仍感到空气中一丝残余的辛辣。
几十辆“投石车”抛掷出完全不显密集的石雨,轰击向要塞高墙。直到笨重的“云梯车”退到两百步外,尚没有一块石头落在准处。准处的意思,不是指墙头那件黑衣,而是墙顶兵道上的任何东西。
“鹰王!”近处,一个“将官”装扮的男人将身体缩在垛墙之后,亢奋至极地呼喊。他眼上蒙着用水浸湿的“淡粉色半透沙绵”,这只让他比普通士兵多撑了一小会儿。主要的作用,似乎是“强行睁眼”时更容易些。
落石未止,箭雨又至。但透过薄纱看到远去的云梯车,将官便知这一波攻势已然终结,更知闭目时听到的那一声暴响并非天雷。
“哪里来的粉纱?你他妈随军带着妓女?”他是鹰王,只能想,不能问。
“鹰王!”“鹰王!!”越来越多的守军忍痛张开双眼,呼喊着他的名字,幻想着刚刚的神迹。
“送一副眼罩去鹰都。战俘分开审,不要杀。”这是他第一时刻想到的。然而他是鹰王,不宜谈论这么小的事。实际上身为鹰王,他就不该去想这么小的事。骗人先骗己,这一关,他总过不去。
想到的话,不能说;该说的话,想不出。
好在沉默是神明的特权,他不用承诺明天还来,不用承诺永远都在。几个纵跃,黑影变成黑点,顺着山壁,回至不可触及的高峰,隐于岩石与矮树的阴影。
好在沉默是神明的特权,没有人敢问“为什么鹰神的后裔不能飞翔?”没有人敢问“你那条黑绳又是神之泪拿什么捏的?你自己是不是不会?”尽管海柔尔早就这样想过。
镜阁赝品,绳鞭鬼泣。这是他从“泪宫”带回的物品之一。另一件,是赐予索菲娅的“雪”。
“似乎可行,但愿。”避开众人视线,卸去鹰王的外壳,叶玄偷望着仍在泼洒羽箭,但分明已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战场,心中暗想。
无法断粮、断水的情形下,要攻陷一座要塞,归根结底就只有“攀城头,毁门墙,挖地道”三种办法。
蝗境武夫,力有尽时。叶玄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对撼圣军,那件事后,更是杯弓蛇影,轻易不敢身陷敌丛。但如旱蝗之力仅用来捣毁攻城器械,或许能在局部发挥出比鹰骑更大的效能。
要塞横亘于两山之间,高墙只有一道,对面人多却没有合围的余地。所有能对石墙造成威胁的巨型军械,不论“云梯车、毒烟车”还是用来撞毁门墙的“冲车”,都是木制为主,完全可以在快速游移的过程中以绳鞭摧破,无需耗损太多真气。守军配合下,“一蝗当关,万夫难开”短时间内是有可能的。
此处地质坚硬,穴攻的难度比之“尼昂要塞”高出太多。而且穴攻很大程度上是凭运气,一轮强攻折损几千,十次不成就全军覆没。当年莫维坦敢做,那是“花别人的钱,赌别人的命”,输了没有后果。圣军输不起,非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如此。
“若他们分成十几路,同时强攻多处要塞,就算我和尘儿都上也抗不住。可现在这样对吗?我留在这里…应该吗?”从叶玄,到莫维坦,再到鹰王。他从来不是那种“一经选择便坚持到底”的人。“一边行动一边犹疑”才符合他的本性。用残影的话说,叫“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根据清尘的意图,鹰军应该逼迫圣军深入国境,在旷野中决战。
按照清尘的推断,圣军不想决战,他们希望将“不胜不败”的局面延续到“巫女会”溃灭。
但圣军没办法做到“无所顾及地拖延”。出于立场,圣殿不能公然下达“缓进”的法令。这只能是圣军高层极少数人知晓的密令。军令层层下传,愈到前线,就愈加隐晦。以至于具体负责攻城的“营将”根本无法理解:明明早就可以毒攻,为什么毒烟车要等到对方“唱歌挑衅”后才开始拼装?
若面对挑衅依然不动,一线官兵难免要开始猜忌,毕竟“渎神”的传闻这几年实在太多,如果鹰蜂堡可以,如果连烟菲尔都可以,那自己的将军…谁又说得准呢?比官兵更麻烦的,是那些分散下沉到“小营”一级,负责督战的紫袍。他们代表圣殿,却没资格知道圣殿真正的想法。
基于以上种种,眼下的局面是:右路圣军被迫吞下了“黎黎要塞”,而左路的圣军依常理也必须同步拿下相邻的“黎纳要塞”,正如剑虎的两只獠牙须同时咬穿犀牛的皮肉。唯有如此,下一步才能攻守有据。进,可于敌国境内合流;退,有两处要塞以做根据。
若拿不下“黎纳”,则相当于六万圣军被寥寥几千鹰军卡住了脖子。不论在兵事层面,还是更高层面,这都是不可接受的。
入夜。高墙内外万千军帐透出点点光火,宛若深渊里的星辰。鹰王独自缩在山顶,皱眉啃咬着事先藏好的,压得如石头般坚硬的肉干。那身为鹰王特制,昂贵到可换两头战象的黑衣用山泉洗过,正湿漉漉裹在身上,一边吃肉,一边以内力烘干。
他暂时不想与守军同住。死守“黎纳要塞”并不是最终的决定,他仍要一面行动,一面观察。若是住在营里,想抽身可就难了。鹰王虽是“半神”,今时今日却面临与圣殿相似的桎梏。住进军营,无疑是一份宣告。一份将“神威”绑定于“黎纳要塞”的宣告。万一守不住呢?
偶尔降临,转瞬失踪,神鹰见首不见尾。这也是某种层面的进退有据,或说首鼠两端。
其后三日,叶玄没有下山。因为能放毒烟的云梯车不曾出现。他不相信自己抽毁的那些就是全部。六万圣军,根本不是攻打“一处”要塞该有的配置,巨型军械也不可能只有这点。叶玄猜想,圣军这几日安分,是因为高层将领正在消化一条极重要的新情报——对面有男巫。
鹰王莫维坦的威能,是在抽毁云梯那一刻首次被敌方目睹。在此之前,那几十次偷营都在深夜,没有人看清是谁。
除了新情报,对方大概也在商讨新的战法。“毒烟车加眼罩兵”的战术已被男巫克制,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或许圣军认为没有意义。
又隔四日,更多“能放毒烟的云梯车”开至墙下,与之伴随的,还有数倍于云梯车的“投石车”以及浩如烟海的“长弓手”。短暂又漫长的七日,圣军没能想出完美的新战法,他们决定用采最粗暴的方式,以力破巧。
毒烟,放!
云梯,出!
眼罩兵,上!
投石器,开!
长弓手,射!
距高墙最近的云梯车,被全无准头的落石砸毁。没有关系。
攀登到一半的眼罩兵,被弓弦未满的羽箭洞穿。没有关系。
男巫是吧?鹰王是吧?你出来呀。
黑影如约飘落,只是到得略晚。绳鞭呼啸之际,已有几十个眼罩兵上了城头。然而这一次,眼罩兵面对“蒙了湿巾,仍需双目紧闭”的鹰军,没能现实预想中“砍瓜切菜”似的屠杀。
鹰军“刀盾手”每四人一组,背靠而立。他们闭着眼,不寻目标却带着相同的节奏,一下接着一下,朝正面挥砍。他们看不见,只需要凭借军锣与铜钟的声响,分辨出“东、南、西、北;劈砍、立正”六种军令。听见“东”,就齐齐向东迈一大步;听见“劈砍”,就以“每三次心跳两刀”的节奏,不间断地砍向正前。指挥他们的校官,缩在更高处的“石制望塔”之上,戴着七天前缴获到的琉璃眼罩。
如此结阵,相当于鹰军的“刀盾手”直接减少了四倍。但与上次相比,现在至少可以顽抗。上一次,墙顶刀盾手的战力…几近于无。
“破!”在闭着眼睛的鹰军士兵听来,这晴空下的一声雷鸣,远胜过千言万语的激励。
“赞颂鹰神!”狂热的呼喊混乱了劈砍的节奏,进而打乱了“四背相靠”的阵型。七名鹰军士兵在敌人面前露出后背,他们死于鹰王的降临。
飞石、箭雨,这份六亲不认的狂暴,确实放缓了长鞭撕破长梯的速度,但也只是放缓。对于那道曾在“胡亢的铁鞭”与“风大矛的金刀”下生还的黑影而言,投石器和长弓手,数量再多也不足以致命。
自山脊飘落前的一刻,叶玄有过迟疑。他怕的不是眼前的阵仗,而是隐在蛮力外表下的毒计。迟疑带来战损,蛮力之下,却没有毒计。他曾经小看过素人一次,险些赔上性命。那一次的侥幸,怕是要用一辈子的恐惧来偿还。
与上次相较,肃清全部云梯的时长增了五倍。对应的好处是,鹰军一方又添了百多副琉璃眼罩。
小山般的“云梯车”留下的缝隙间,十几辆身形瘦长的“冲车”正一下下轰砸着厚重至极的石墙与木门。紧紧闭合的“对开木门”或许几百下就能撞碎,木门背后包裹铁皮的“闸门”,没有十天半月绝难奏效,这是指守军不加理会的前提下。闸门背后,是数以万计的沙包、垒石。沙包后面,是陷坑。陷坑再后,则是“瓮城”内腹。
即便是代表这个世界至高战力的“圣军”,想要以“破墙”的方式攻城,其难也堪比登天。唯二的通路,只有墙顶和地底。圣军在如此局面下混入“冲车”,多半只为了确认一下城墙的质量。万一是纸糊的呢?鬼知道当年修筑时,工程官贪腐到什么地步。
浩浩圣军,被阻隔在名不见经传的“黎纳要塞”墙外,已将近一月。
以圣军素养之高,军械之多……若不是男巫作法,就算没有“毒烟车”和“琉璃眼罩”,小小要塞也早该拿下七、八遍了。
然而就是“云梯”至“墙头”那短短五、六脒的间距,反反复复,怎么也跨不过。男巫从不冒进,从未跳下过城头一次。他没有眼罩,好像也不怕毒烟。他永远只在“云梯搭上墙头”那一刻出现,永远只用那条貌似是件法器的黑鞭,将圣军堪堪隔离在五步之外……
这段时日,叶玄对“合在一起的素人”发自本能的恐惧,似乎也得到了些许疗愈。万千素人的力量,终究是只能“聚拢”而无法“叠加”。一个人能用一百次呼吸的时长挖一个坑,一百人却无法用一次呼吸的时长挖一个坑。坚厚的石墙,他们无能为力;数脒的距离,他们无能为力。
鹰王神威大显,那条不知名的“圣鞭”也随之声名鹊起。事迹传回鹰都,传遍七城,眼看即将播撒北境。然而真实的情况是——鹰王也无能为力。六万圣军就屯驻在眼前,烽火连营,绵延到蝗境武夫目力所及之外;南边不远处的“黎黎要塞”还有同样数量的圣军集结在另一路;更远处,比两路加在一起还多一倍的圣军主力,正一步一步逼近“泪宫”,他无能为力。
堵住左路圣军,真的可以迫使右路挺进吗?鹰王不知道;
即使右路挺进,鹰军真的可以在距离“鹰巢”那么远的地方野战吗?鹰王不知道;
大股鹰军奔赴安涅瑟城边境,没问题吗?鹰王不知道;
清尘筛选出的施沃茨军,靠得住吗?鹰王不知道。
他只有一个简陋的方略。一个简陋到如果没能现实,都未必是件坏事的方略。
圣军左路被堵在“黎纳要塞”不得寸进,那么已经拿下“黎黎要塞”的右军会怎么做?浅浅进入敌境,兜个小圈绕到背后,内外夹击“黎纳”,是他们可能的选择之一。
其实“各有六万兵马”的左右两军,完全有能力各自为战。甚至完全有能力一分为六。但如果圣军的战略真是“拖延”,那两军就有“策应”的必要,就有“首尾相接,两头联通”的动机。如果圣军的战略真是“拖延”,他们就更有动力在“边境要塞”这种不太致命的地界作梗。
如果不攻“黎纳”,那已经拿下“黎黎”的右军下一步该做什么?难道一直屯驻在边境休养?“黎纳要塞”刚好是右军不去“安涅瑟城”也不去“鹰都”的借口。“鹰王”在黎纳,就更是天衣无缝的借口。
两处要塞相邻,其间也没有足够分量的城堡,更没有城池,这一点做不得假。但是“浅浅入境,兜个小圈,绕到背后”的那段路,大概比圣军以为的难走一些,同时又不至于艰难到影响他们的选择。大概吧。
耗时一个多月,将属于安涅瑟城的“黎黎要塞”改建成“向内侧防御”的堡垒……连这种荒唐事都已完工,右路的“高阶将领”们再也找不出停驻的借口。以“保护粮道”为名留下一万人占守,圣军终于开拔。在一个小小的边境要塞屯兵一万,不战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但毕竟大军在往里走,一线督战的紫袍也看不懂兵事。
右军挺进敌腹,目标是左军久攻不下的“黎纳要塞”。不,目标是恶贯满盈的——鹰王莫维坦。
“黎黎要塞”与“黎纳要塞”之间,横着一条“自西向东,不算太长的小小山脉”,这实际是那条“自南向北的中型山脉”的支脉。直插过去并非不能,但考虑到“辎重的运输”和“粮道的安稳”,绕过山脉是更好的选择。客场作战,应尽量减少穿山,这是战争的常识。
尽管“圣军”在很多方面都已强悍到违反常识的地步,比如他们的“工兵团”可以真正做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比如“战象”这种不适宜远征的“吞粮巨兽”,仅右军一路就带了两千头;比如他们随军携带的“重型器械”即便可以分拆,换做寻常军队也根本无力运送……但常识总归是常识,遵循永远比违背方便。
不算太长的山脉尽头,是一大片没有“吃人泥沼”的“水泽带”。水泽地带相对平坦,或许是山风与季风叠加的关系,大部分时间也没有障人眼目的雾气。唯一的麻烦在于,这一带有着密密麻麻、错落无序的大小水坑。大的勉强可称作湖,小的则仅凭呼喊就能将声音传到对岸。
“水泽带”往东,是最适合大军行进的平原。但平原处距离“安涅瑟城”已经很近,圣军到了那个位置,不攻“主城”反而绕路折回,难免有怯战之嫌。另则,向敌国内腹挺进越深,是否开启决战的主动权,就越难把持在自己手中。
短短一月,在没有主军压阵的情形下,仅凭“游哨”和“先遣队”便能绕开或拔掉沿途小城堡,将地势探查到如此程度,这也不是普通王国军所能完成的事。
然而毕竟是在敌国之内,关于安涅瑟城,圣军只打探到了一些“根本无需打探就能推测出来”的内容。大批鹰军涌入安涅瑟城,这是理所当然的。具体有多少人?圣军不知道,也不在乎。十二万圣军,本来就是“灭国”的配置。若只想不胜不败,那可太富余了。
另有件事,圣军也不知道。但如果知道了,多少会有点在乎:除“安涅瑟城”以外,甚至包括“鹰都”在内,几乎所有步兵变都成了裸兵,几乎所有骑兵都换成了驮马。鹰之国全部的铁甲、全部的战马乃至乘马,都已汇集到了安涅瑟城。事实上,就连大部分留守在其他城池的“骑兵”也是假的,他们只是“会骑马的兵”。
安涅瑟城的兵,总数并没有很多,堪堪四万出头。然而以装备论,这四万人至少凝注了“鹰之国”九成以上的军资。换言之,圣军此时只需分出一两万人,绕行到“鹰之国”的北、东、南任意一侧,完全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破开要塞,拔除卫城,直捣鹰都。
五万圣军,以不算太慢但远远低于自己极限的速度,在“水泽带”中稳步行进。“营将”及以上的将官全部穿着由工兵赶制出的“蜂服”,一些无需战斗的兵种,“蜂服”配到“小营将”。穿蜂服的将官大都乘马,另有一些乘坐简易的“巡车”。
在沃夫冈伽十几种最常见的地形中,“水泽带”不算特别难走。与平原相比,最大的问题是“常常走不了直线”。每遇到一个湖泊大小的水坑,还要尽快决定“渡过去”或是“绕过去”。
不论“渡”还是“绕”,比之崎岖的山地都要轻松不少,至少“工兵团”的压力很小。各兵种当中,相对辛苦的是“游哨”。水泽地虽然平坦、开阔,与山地相比反而更容易迷失。山地难行,可选的道路往往只有几条。平原更简单,忽略敌军城堡的排布,那就是直线最短。
水泽带介于二者之间,可选的路有无数条,哪条最优?这非常考验游哨和先遣队的功力。测绘是门极高深的学问。这个时代,就连守军自己都很难拥有“精确且完整”的地形图,更别说身为“讨伐者”的圣军。
另有一个颇为尴尬的问题,截至此刻尚没有酿成灾祸。圣军,或者说构成这一支圣军主体的托托莫军,他们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其“各自为战”的能力。
分辨一支军队的强弱,通常有“一实一虚”两个视角。
“实”是指装备:有多少铁甲,多少战马,刀矛是生铁、精铁还是纯钢?士兵吃的是肉干、奶干还是糠饼?
“虚”是指意志。一支万人军,死掉多少就会全军崩溃?一千、三千还是五千?这条“死线”是游动的,不稳定的。比如鹰蜂堡突然跳反,就会让整个圣军的“死线”朝着不好的方向偏移。比如“黎纳要塞”久攻不下,也会在“局部”造成相似的效果。
虚实之间,其实还有一个更隐秘,也更高阶的标尺——混编。简单来说,同样五千人的编制,你能塞进去多少个兵种?硬塞不行,这些兵种得真正做到“协同”。托托莫军的恐怖,或者说“塞维格”治下托托莫军的恐怖,就在于它每一个五千人的兵团,都是“全兵种”。
这意味着总计十二万圣军,完全有能力分成二十四路。“破开要塞,拔除卫城,直捣鹰都。”他们可以在“无上层指挥、无友军配合”的情形下,分别、独自去逼近这个目标。与之相比,正常的王军比如达达利军,如果强行捏出十二万兵马,则实际作战中,他们在任意一个时点上,必定有绝大部分兵力是“闲置”的。
当初烟菲尔告诉残影:三十万塞维格军,至少要折算成一百万普通王军,绝不是信口开河。
然而“赫法执事”高屋建瓴的圣令抵消了这一优势。“小兵团,全兵种”的配置,是用来多面强攻,不是用来防守的。抛开留守要塞的一万兵马,现下的局面是“五万”圣军被强拧成一路,就仿佛十乘鹰骑用锁链串了起来。这还不如每个兵团只拥有两、三个兵种来得方便。
按照“塞维格”的思路,兵团与兵团间的配合,原该是战略层面的默契。比如“一团”主将知道“二、三、四团”在合攻安涅瑟城,打了二十天还没拿下,那他就可以判断:敌国的另外某些城池必然是纸糊的。
然而五万圣军,十个兵团被强拧成一路,“战略层面的默契”就被迫变成“战术层面的协同”。比如十个兵团只能共用一个“临时扩充的游哨营”。这还不如每个兵团只拥有两、三个兵种来得方便。“小兵团,全兵种”的配置,是用来各自为战,不是用来战术协同的。奈何大人物总有大人物的想法,总有战场之外的考量。
鹰骑每日骚扰,例行投掷蜂罐是必然的。有紫袍督战,后勤补给又源源不绝的圣军很难因此崩溃。
第一次野战,发生在圣军进入“水泽带”的第三日晨曦。鹰军五百轻骑,突袭了刚刚拆卸完帐篷,刚刚开始赶路的一个步兵营。圣军奢华,几乎每一个步兵都有铁甲。但就算是相对较轻的“锁甲”,步兵行路而非战斗时,也不能一直穿着。
抛开“圣军”这种脱离常识的军队不论,“正常轻骑”的标准配置,是战马无甲,骑士皮甲。而次此突袭的“鹰军轻骑”个个身披锁甲。这是前段时日“物资与精锐汇集到安涅瑟城”的结果。鹰之国拼光全部家底,勉强做到让“四万精锐”拥有和“三十六万圣军中普普通通的四万人”相近的武装。这仅指铁甲和战马的数量,质量则远远不及。
“五百轻骑”没能彻底避过圣军“游哨”的眼睛。但游哨也是轻骑,报信比之突袭并不能快上太多。被袭的兵步来不及披甲、结阵,惨被弯刀屠戮。圣军的反应也是极快,“游哨”示警后,五百轻骑不一刻便赶来支援。“鹰军五百骑”见到“圣军五百骑”,毫不迟疑,掉头便跑。
圣军不怕兑毁,但是不想决战;鹰军想要决战,但是不敢兑毁。“一换一”的买卖一旦做开,用不了多久,鹰军精锐就没了。
同一日内,圣军各部受袭击九次,全是锁甲轻骑,全是一击而退。
即便是行军途中,圣军亦有为数不少的“轻骑兵”和“弓箭手”时刻保持在可以战斗的状态。这两个兵种,也正是能在“武装状态”下维持最久的种兵。然而鹰军总能精准地击中圣军最薄弱处,其中一次甚至完全避开了游哨巡视,以死伤一百二十骑的代价,摘掉了一位偏将的首级。偏将是假的,为防巫女行刺,圣军中有七成以上的偏将都是假的,但偏将层级的防卫是真。这意味着鹰军轻骑“足以威胁到圣军要害的迅捷”也是真。
从鹰巢到边境,鹰骑受体力所限,一天只能往返一次。但这绝不等于往返一次需要一天,更不等于一百鹰骑需要同时行动。事实上,由于战区集于一处,鹰骑传讯是可以做到“交替轮转”的。
鹰比马快。鹰骑传讯比游哨快。快多少取决于地形。平原处快三五倍;丘陵处快几十倍;山高水险处,快几百倍。“水泽带”没有高山,但水潭错乱,溪流庞杂,对“地面传讯”的影响近似丘陵。加之主客有别,地面部队本身对地形的掌握也差着层级。
因而敌方的具体动向,鹰军永远比圣军更先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在身陷重围时,找到逃离的缝隙;也可以反过来顺着某个缝隙,穿插到敌营侧腹,或者背后。
短兵相接时,拼的是装备、训练和意志。两军遭遇前,比的是情报、移动和布局。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喜欢堂堂正正的对垒,哪怕更强的一方,也希望在对方没准备好时下手。比如“行军”而非“结阵”时,比如“穿谷”而非“靠山”时,比如“渡河”而非“背水”时。
军队是个极僵硬的东西,如果说素人的反应以心跳计,旱蝗的反应以眨眼计,军队的反应…则要以水钟计。鹰骑的存在,使得鹰军的反应速度,由“水钟”变成了“时烛”。
这有一半是尘、叶和索菲娅的功劳,他们在战前的短短几月,完成了对新领土的“划区”与“数编”,并将其转化成了“适宜空投”的令语,清尘更抢在最后一刻,将熟悉地形并已改信的“土着兵”分散派驻到“埃博拉兵”为主的各个兵团;另有一半是赫法的功劳,如果战场有二十处,别说鹰骑看不过来,身在鹰都的总帅“伊书索-埃博拉”也要累瘫。
隔日,品尝到甜头的鹰军愈发嚣张。在鹰骑的令遣下,准确来说,是主帅“伊书索”透过鹰骑的令遣下,连步军也开始奇袭!单独一路步军,很难避过游哨的耳目,但是架不住多。游哨的手眼被步军牵扯,则轻骑更容易建功。紧盯着轻骑,则步军也可能漏网。
与骑轻不同的是,步军死战!偷袭后能跑则跑,一旦发觉自己撤不出去,当即便高呼鹰神,结阵死战!更加令人发指的是,每一队步军都有十几人或几十人背着“蜂罐”。不是鹰骑所使的那种“薄瓷罐”,而是不怕颠簸的“铜罐”。
“蜂罐兵”缩在步阵当中,不与敌军对砍。只在己方步军快被歼灭时,一把将蜂罐的顶盖扯开!奇袭杀一批,对攻杀一批,毒蜂再杀一批……要么全身而退,要么以一博三。伊书索小账算得精明,索菲娅赌注掷得豪迈。谁怜惜悍不畏死的兵,被鹰王骗了信仰,坑了性命。
第三日,第四日……
代表神明的浩浩圣军,竟如当年的墩墩陶军一般,被逼停在了原地。
“这样下去不行!”外观瞧不出丝毫特异的“偏将营”内,右路圣军高阶将领之一“沙利文-莫索斯”瞪着棕红的眼瞳,朝对面的男人硬声道。“他们永远快一步!只要我们动起来,他们就永远快一步!陆地在天空之下,这根本无解。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元帅也会认同我。”
“警惕你的言辞,沙利文。谁是天空?”深绿近黑的眼眸,泛着丝缕忧愁。他叫“伽坦杰-托托莫”,右军的最高统帅,也是清剿鹰之国的总计十二万圣军的最高统帅。
“别来这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沙利文的暴躁,从来只会在紫袍、元帅和陛下面前收敛。伽坦杰身份很高,不论军职还是血统。沙利文不在乎。
胜利属于全军,亵渎圣令的罪责只归于我,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伽坦杰心中所念,嘴上却只吐出修饰过的刻薄:“我只是这支临时调拨的军队名义上的统帅。战争已经开启,任何一位‘兵团级’的将领,都不会因为无视我而受到军法审判。”
这是事实。纯以“兵符的纹理”和“将印的大小”而论,伽坦杰所能统辖的,也只是一个五千人的兵团,真正的统帅是塞维格。可这又并非全部的事实,就眼下的情境而言,能够在大局上拨乱反正的人,只有伽坦杰。如果“登高一呼”的人是沙利文,而伽坦杰保持沉默,其结果只会进一步溃乱军心。那还不如干脆捏着鼻子,服从赫法。
僵持,连续十二天的僵持。对鹰军而言,停在原地不进不退的圣军,有如浑身长满了倒刺的“棘背龟”,坚硬而又危险。相比“移动”过程中的防卫与反击,“停驻”状态下防守的难度,低着十倍不止。
不论对将官还是士兵,都是如此。算上“鹰骑投掷蜂罐”造成的伤杀,面对不动如山的圣军,鹰军远远打不出“一命换一命”的战果。就算能,也不可行。但若一直这样不换、不动,就落入赫法的算计。
唱歌挑衅已经没用了。在“黎黎要塞”时,鹰军的目的就是沦陷。现在不同,现在他们想凭借游斗,一口一口将对方吃掉。挑衅的队伍,会因为近距离暴露了自己而被对方扑灭。那挑衅也就失去了意义,甚至会在局部滋长对方士气。
鹰军尝试过去切对方的补给线,一如所料,也无大用。
一来,暴露在鹰之国境内的补给线实在太短,有相当部分跟主军是重叠的;
二来,补给线的路径固定且全明,就算鹰军的某一路轻骑运气好,成功将其捅穿,对方要夺回来也是轻而易举;
三来,圣军的豪奢实在令人发指。补给线上的“民夫”实际有三成左右是具备一定战力的“农匠兵”,这些农匠兵没有归入圣军编制,否则这一路圣军的总数可远不止十二万。
以神之名的战争,仿佛变成了一场比拼耐性的较量。
“黎纳要塞”啃不下,六万圣军被堵在墙外,士气一天天低落;停驻于“水泽带”的圣军咬不动,时光一天天流逝。“洛拉玛教区”那边多半已经开战,留给这边“以小博大”的时间还剩多少?不知道,“湿地沼泽”里的战况完全无法估计。
总体而言,鹰军的士气在涨,圣军的士气在降。普通士兵不可能拥有“赫法”那种层级的视野,在他们看来,甚至在鹰军绝大多数中、高层将领看来,清尘与赫法在“战场之外”的较量根本不存在。战场之内,则明显是鹰军占了主动。
鹰军一方除尘、叶之外,能看懂形势且有权干预的,是两个半人。“鹰神教首席执事”兼“鹰之国代政官”索菲娅、“鹰神教执事”兼“鹰之国首相”海柔尔,另外半个,是“鹰神教教徒”兼“全军统帅”伊书索。施沃茨与埃博拉两国合并前,埃博拉内部有过一次被“雪刀”弹压下去的“兵谏”,伊书索是当时四位高阶将领中,唯一没有参与的那个。
“我们是否不惜一切代价?冕下。”如今的索菲娅已不是陛下。神教执事,称冕下。
“当然。”
“包括全部鹰骑?”伊书索低着头。无需直视冕下的双眸,仅凭沉默便能感受到她的迟疑。
“当然!”两问两答,索菲娅全程无声。回答伊书索的,是海柔尔。她对鹰神的信仰远不如姐姐那般狂热,但相比之下,她显然是位更合格的赌徒。也只有她,敢替姐姐做出这样的决断。更只有她,能做出如此程度的僭越。
埃博拉家族的命运,必须、只能由姐姐决定。但姐姐已经做出了决定,当她跪伏在那个自称鹰神后裔的男人脚下,就已经做出了永远无法回头的决定。海柔尔直到此刻才开始僭越,又何尝不是一种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