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夫冈伽最耀眼的珍珠”葬于美丽的湿地内湖,已近四个月。大主教思量反复,终于还是以圣殿之名发出宣告:托托莫王军代行神罚,清剿异教!
圣殿宣言,是神谕之下的最高法令,是仅凭“大主教”一人无法动用的权柄。“圣殿七执事”中至少三人认可,方能颁布。
单以维护神格而论,这不是最好的时机。最好的时机,是在“巫女会”被剿灭之后。比最好时机更好的,是圣殿自始至终,静默无声。
然而大主教思量反复,最终听从了赫法的建议。眼下最紧要的不是神格,而是神座。打不赢,万事皆休。
如果圣殿无声,从“托托莫”到“异教区”,大军会不会在沿途的某处关隘受阻?中间隔着那么多国,会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蠢王,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可能很小,赫法认为不该冒险。
如果圣殿无声,沿途的王国会不会担心托托莫军除了“清剿异教”之外,还存着别的企图?这又会造成多大的磨损?赫法认为不该冒险。
以圣殿之名,这支三十六万精锐组成的军队就不再是“托托莫军”,而是“圣军”。如此,就不用再管沿途的领主是怎么想的,他们没资格“想”。
三十六万圣军,最差的防御是“锁甲”,最钝的刀矛是“纯钢”。就连民夫都穿“皮甲”,就连驮马都吃“干豆”。拖慢备战进程的,不只想输的帝国,还有想赢的托托莫。一切军饷与物资都由帝国供应,若备战过于顺畅,则无法榨干最后一滴。
大主教看在眼里,他全都懂。可他又能如何?联军只会更糟。归根结底,神教的一切权能,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收拾另一个神教的。几千年前他们退出世俗以拔高神格,反过来将“教皇”治理不了的百千领主拿捏得服服帖帖。而今,苦果终于浮现。
“适应到极致,则困于环境。”这是《天演》说的。
霄云山脉有一种豹,几乎只吃羚驼,它们的肌肉与骨骼,已扭曲到只适合攀爬而非奔跑;霓安岛上有一种鸟,几乎只吃钩果,它们的喙和羽,已扭曲的只适合防刺而非翱翔。它们适应到了极致,故而困于环境。
沃夫冈伽有一种“教”,他们的权柄与威能,已扭曲到只适合“整人”而非“伐神”。他们适应到了极致,故而困于环境。
冥神、圣神、道宗。中原最大的三个教派,他们有时令城主跪服,有时给城主纳税。他们可以享受一群人的跪服,同时对另一群人低头。他们在凉帝国时期主张一种教义,到了灾害纪元演变出另一种教义。他们神圣而弱小,渊远流长。
重骑、战象。这些“湿地沼泽”难以施展又极奢侈的兵种,亦行走在“圣军”的队伍当中。不甚合理,又理所当然。主战场在湿地,不在三城或郊外,这连傻子都能预判;三城及所属要塞不会有像样的抵抗,这连傻子都能预判。但圣军仍要,圣军不做预判。使蛮力好过精明算计,尤其在算错的时候。
“那是啥?”一名驭象师惬意地半躺在“靠背可以调节的象鞍”之上,对身旁不远不近的另一名驭象师喊道。乘象比乘马舒服百倍,唯一的不便,就是路上聊天有点费嗓子。未开战时,“弓手”和“长戟手”不在象背,象师只能和象师聊。
“鹏雁吧,咋了?”邻座象师抬眼瞅了一会儿,回喊道。
“鹏雁多少钱一只?这么一会儿,给咱瞧见三波。”鹏雁是极奢侈的奇珍,就算驭象师是最高贵的兵种,也只能在打了胜仗后的庆功宴上,被赏赐一两块边角。凭自己的薪俸,绝吃不起。
“前头还有两波?我没看见呀,那不能是鹏雁吧!”
“那几个黑点儿都快贴着云彩了,这体型还能是啥,云鹰?”这不可能。云鹰比鹏雁更少见,而且都是单飞,哪有排队的?
天气太热,争执无果,两名象师闭嘴小憩。大约四百个呼吸过后,耳畔响起惨嚎,战象开始奔跑。撞翻驮马,踩烂步兵,完全不受驾驭地…奔跑。
黑蜂漫舞,绿蜂如雾。无论哪种毒蜂都蛰不死雨象,但只要“蜂罐”在恰当的地点爆开,足以将它们变成屠杀友军的肉锤!“贴着云彩的三批黑点”其实是同一批,她们…在瞄准。
雨象的皮肤厚如甲胄,但耳朵、鼻孔乃至口舌,都可能在群蜂环绕下产生剧痛。更麻烦的是,雨象太聪明,比战马聪明得多。聪明,意味着它们更胆小,也更容易与同伴共情。一象哀鸣,群象皆惊;一象炸缰,全队炸缰。
因此战象通常是十到二十只一队,每队相隔很远。因此驭象师并不知道别队炸了没有,他只知道自己的左手,要是不存在就好了!疼痛,令人生无可恋的疼痛。他想拔刀斩掉自己的左手,右手却根本没有握刀的力气,甚至没有摸到刀柄的准头。疼痛,令人天旋地转的疼痛,他完全分不清究竟是象倒了,还是自己歪了……
“呜!呜!!”九只鹰哨在半空中悲鸣,此起彼伏。没听过的人,会以为那是云鹰的嚣叫。
“复仇!复仇!!”鹰骑不是象师,她们永远不可能在盘旋或行进时,听到彼此的叫喊。但她们仍要叫喊,喊给自己,喊给曾经的同伴,和昔日的王!
蜂罐尽失的九只云鹰避开象队,扑进人马丛中。半人长的鹰喙刺穿战马的头骨,巨翼扑扇着、挣扎着,想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然而这里没有断崖,云鹰落地,再难腾飞。
“妈妈”背叛了自己,但云鹰不会理解背叛,它们只能理解谁是妈妈。妈妈还在背上,妈妈不出声了。九名鹰骑,在驱使她们的孩子冲入敌阵之前,就已咬碎了蜡丸,藏着青盐的蜡丸。鹰骑无腿,鹰骑孱弱,她们根本举不动“足以戳到地面的长矛”,也从不拥有那种东西。她们用临死前最后的神智,将自己的孩子送入绝地,同归于尽。
敌人的血,祭先王。自己的血,祭同袍。神鹰的血,祭鹰神!
这九名鹰骑,是现存的一百一十四骑中,年纪最长的九位。上一任埃博拉女王斩断自己双腿时,她们盘旋在半空;十二名洛拉玛鹰骑撞死在崖壁时,她们强压着冲天的怒意,强忍着噬心的屈辱,继续盘旋。
两百多年后的今日,她们已临近衰老,她们的“孩子”已衰老过三次,又破壳三次。她们带着新生的孩子与尘封的旧恨,飞过可以折返回鹰巢的边界,飞临圣军北进的必经之路,向教廷宣战!
没有信鸦的世界,是迟钝的。进行在半途的圣军,还来不及知道埃博拉王国已经改信。那群异教徒在女王索菲娅的带领下,公然宣称自己信仰畜生!信仰鹰神!还捏造出一个人畜杂交的后裔,将王国献给了他!
极小范围的骚乱,很快致使三十六万圣军驻足不前。这不是九乘鹰骑的问题,而是进军途中、补给线的侧腹,悍然冒出一个拥有八座城池的异教之国!该怎么办,要不要分兵去打?
当初尘、叶盯上达达利,是为了离鹰蜂堡更近。而“鹰蜂堡”与“湿地沼泽”处在同一条纵条,只是个次要的考量。他们预见不了太遥远的事,原初的计划,仅仅是云端、世俗,两头生非;原初的计划,只是一个因征服了鹰蜂堡而声名鹊起的王国,在某个恰当的时刻反叛教廷,改信天神洛拉玛。恰当的时刻是何时?改信之后会不会从内部崩溃?这些细节都不是“木叶谷”中空想出的大略所能覆盖,只能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看。
十天前,格罗萨城。埃博拉女王索菲娅又一次亲临宗主国王都,朝见宗主国的王。与几个月前那一次的轻装简从不同,这回她带了一万亲兵。所有人都确信,这必是造反无疑。然而要塞守将不得不硬着头皮、吞着苦水,眼睁睁看着虎狼之师徐徐涌入。国王巫依洛、王后莫维坦、王军主将科摩多,收到任何一位单独的命令他都会怀疑是假的,哪怕是三人中的头一位,哪怕是亲笔签名加印章再加军符,他都一定会怀疑是假的。
但他同时收到了这三个人的手令。这意味着即使内部有人作乱,也已经干成了,他没有选择。更何况,即便这是属于新都“格罗萨城”的要塞,内部也已陆续掺入了将近半数的埃博拉兵,敢挡他们的女王,别说身前的大军和背后的王都是何态度,就连自己部下那关都未必能过。
王城之上,守城军主将倒是没有丝毫扭捏。他离中枢更近,知晓更多。“开城相迎”,这就是女王和王后共同的意思,当面跟他说的。
一万精兵入城,没有如众人所预料的那般逼临王殿,这个王姓明明是“施沃茨”,新都却叫“格罗萨”的王国,也没有如众人所猜想的那般,换个女王,留下王后。
一万精兵,在基本没有抵抗的情形下,将守城军、禁卫军乃至毫无战力的巡兵尽数缴械,而后分出千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围住了“圣所”。
幽秘而圣洁的黑方内,百多名神卫被一个个揪将出来,用麻绳系成几串,集结在圣所正前的广场中央。
索菲娅-埃博拉身着一袭隐现流云纹理的浅灰色王袍,分开亲卫,缓步走入场间,双膝跪地,双手交握,面朝黑方。英俊甚于美艳的面庞之上,满溢着虔诚与狂热,与身前不远处双手反缚、串串相连的紫袍构成一幅诡异至极的画卷。
“默海高天,皆为神域;雷阳雨露,俱是神恩。”黑方顶沿,不知何时出现一位身形修长的黑衣男子。那是中原语,没人能听懂他说得什么。众人只感觉阵阵天雷紧贴着耳膜炸响!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大半也在第一声炸雷轰入脑海之即,依循本能将身子蜷缩起来。代表神明的紫袍,也莫能外。早有预备的索菲娅,亦将十指交握的双手拧出青筋,才勉强维持住端庄。
烈日之下十六声惊雷响过,广场与黑方陷入一阵长久的沉寂。众人的耳鸣缓缓消解,听觉慢慢复原的过程中,渐有胆大好事的民众凑近,凑近到士兵包围黑方时刻意留出的巨大缺口边缘。人数不多,但已足够。
神卫、国王、将臣、兵民。这次明目张胆的改信,将由构成一个王国的全部势力、全部阶层,共同见证。
索菲娅-埃博拉面朝黑方,合手而跪。此刻所有人都已明白,她跪的不是黑方,更不是紫袍。千百道目光不约而同,汇集到黑方顶沿那一抹更深的黑衣。
没有人看见出刀的过程,灰白刀身正缓缓归入灰黑色的木鞘。没有人看见刀芒与刃风,唯有黑方脚下百多具残躯,填补着视线未能捕捉的空白。
因不敢放肆倾泻而丝丝缕缕从众人喉头挤出的惊叫过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赞颂鹰神!”或许是寂静的衬托,或许是王座的浸养。索菲娅没有内力,也并未咆哮。而她的嗓音却带着难以抗拒的魅惑,又夹着不可忤逆的威严,无比清晰地传入场间千余人耳中。很难分辨那短短一语究竟是在赞颂,还是命令旁人赞颂。
“赞颂鹰神!”
“赞颂鹰神。”
“赞颂……”
先是亲卫。再是伴于索菲娅左右的埃博拉王臣。最后,是稀稀落落跪倒,又颤颤巍巍不知该颂念什么的民众,仅指没有逃跑的那些。实际上,那些跪倒的民众根本来不及想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跪倒,纯粹因为别人跪倒。跪下之后就跑不掉了,没人阻挡他们,只不过…跟随别人跪拜者,很难有勇气在别人起身前起身。
黑方顶上的男人如一片枯叶般,极缓慢地飘落到索菲娅身前,将手中刀递给了她。叶玄自己也分不清,这算赐予还是归还。他只知道和第一次相比,心疼的感觉分毫未减。他更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收不回了。
如果说第一次私下赠刀算是赐予,这次表演则属于“仪式”。它昭示着鹰神对埃博拉家族的认可,而不是索菲娅个人。它会作为圣物,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清尘原初的计划里没有“鹰神”,原初的计划是巫依洛和莫维坦被神之泪“赐予威能”,凭此蛊惑人心。对外诱人改信,对内弹压反叛。而今,莫维坦以“鹰神后裔”的身份接受菲索娅献国,这有利有弊。对内,反叛的压力更小,镇压的损耗更低;对外则显得有些混乱,“天神洛拉玛”的名字早已遍传北南,可“鹰神”是个什么玩意儿?谱系越复杂,传播时阻碍越大。
两害相权,永远是眼下的问题更重。圣军已动,当然是打赢再说。
尊敬的大主教阁下,我们改信了,你管不管?鹰骑光天化日把你的圣骑士撕了,你管不管?
你拿什么管?托托莫王军,精锐尽出了吧。剩下的那些杂兵,能啃下鹰蜂堡吗?来呀,铩羽而归甚至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出后,且看民众的信仰,有几分动摇。
想让帝国军收拾我?好啊,那你备战呀。六个月?九个月?你猜我会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帝国已经接管了托托莫的全部要塞,算是督军吧?“帝国军不会北进,待托托莫荡平异教,所有要塞会全部归还。”你是不是这样答应过?放屁了呗?来呀,毁约呀,背信弃义呀。且看托托莫的军心,有几分动摇?
在叶玄的坚持下,清尘等来了,或说赌来了那个“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就是“圣军”出征之后,抵达“洛拉玛教区”之前;最好的时机,就是如长蛇般绵延无尽的圣军,浩浩荡荡擦过“鹰蜂堡勉强能够作乱”的区域;最好的时机,就是圣军来不及重新备战,却来得及分兵攻伐的那一个月。
等他们过去之后再跳出来,从后方侵扰补给线是没用的。那是圣军,大主教钦点的圣军。只要他们开口,沿途的王国都会给他们补给。另则,圣军的补给线不止一条,鹰蜂堡也并非真能轻而易举侵扰到“离自己最近”的那条。最近的那条,在鹰蜂堡以西。所谓更近,并不是紧紧贴着。九乘鹰骑一去不返,飞到精疲力竭才堪堪得以降临。这意味着“地面部队”需要接连拔掉好几座王城才能触碰。
鹰蜂堡的恐怖不在于攻伐,在于不可侵犯。一旦远离鹰巢,失去“天空”的埃博拉军就是普普通通的王军而已。所以,必须让圣军主动来打!
…………
“基本可以认定为‘巫女会’的同党,冕下。失踪数月的烛、星、雁三名巫女,很可能就在鹰蜂堡。”赫法没有随“圣军”出征,他坐镇在托托莫的王都,若非十万火急,他绝不会动。但这件事情必须当面与大主教商议,好在癌陀冥山不算太远。
赫法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就在“圣军”遭遇鹰骑的当晚,三个“将营”接连被偷,遇刺将领的头颅…碎成了渣。没有人会拿着重锤去偷营,那必是“巫法”无疑。星、雁、烛的失踪使他更倾向于:情报中所谓“鹰王”展现出的威能,背后也是巫女作祟。
“莫维坦曾骑乘过云鹰的传闻,你怎么看。”大主教问。“莫维坦骑鹰”的传闻发生在一年半之前,相关内容混同在“十三圣堂”例行呈报、浩如烟海的案卷当中。案卷用的是“白卷”而非“红卷”,因此根本没机会入“大主教”的眼,连“圣殿七执事”都没看过。大主教和赫法也是刚刚知道“骑鹰”的事,临时从旧案卷中翻出来的。
“圣堂用‘白卷’呈报,且没有任何脚注,说明当初的判断是‘流言无据,不值得重视’。现在已经很难求证。我认为不论真假,那样的传闻至少是埃博拉王国为‘改信’所做的预备。
我们连夜翻看了‘第九教区’过去十年的所有案卷,莫维坦的履历绝对异常的。要么他是男巫,要么身边藏着女巫。结合先前的情报,‘烛、星、雁’彻底失踪之前,‘星’本来就极少在异教区露面,‘泪’更少。‘泪’和‘五大巫女’同时出现的记录只有一次,在两年前。不排除其中某位是替身。现在看来,部分巫女极少露面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们真的不在。
另,‘烛、星、雁’同时失踪、施沃茨王国不合常理的军事行动,这两件事在时序上紧扣,我认为莫维坦‘不是男巫而是傀儡’的可能更大。”
“嗯。”大主教应声,不置可否。“说你对‘伪鹰神’和‘埃博拉’的看法。”
“‘伪天神’的谱系中本没有鹰,我认为…这是诓骗、胁迫或者交易,按照‘巫女会’以往的作风,更可能三者兼有。后续的‘秽史’中,她们会把‘伪鹰神’填补进去。‘巫女会’得到‘埃博拉’的力量,‘埃博拉’得到‘信仰伪鹰神’的自由。
无法确定‘交易’起于何时,初步猜想,那场与‘施沃茨王国’的战争也是演戏。‘布诺’已经派人去调查那场战争的细节,我认为没有必要。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圣军已在半途停滞了十九天,是否分兵清缴‘伪鹰神’势力,需要您的命令。”
赫法在请示,也在催促。圣军停在半路进退失据的局面,本身就会丢失信仰。比信仰缓慢流失更严重的是,如此停滞不前,会极速消耗圣军的士气。
“你的建议?”大主教喜欢提问,但极少在重大决策上征询旁人。不是极少,赫法印象中,这是头一次。大主教此时的艰难,可想而之。
“‘分兵’对胜算的影响无法估计,‘不分兵’对信仰和士气的冲击可以预见。我的建议是,请您务必在今晚之前对我下令。”大主教不懂军事,因此作战的具体细节,完全由赫法与塞维格-托托莫二人决定。但“打不打,和谁打”不是一个军事问题。赫法明知道“停滞”是致命的,也必须回来请示。之所以亲自来,就是为了敦促大主教尽快决断。除了自己,没有人敢对他说“务必”。
…………
“分兵,一次。”大主教没让赫法等到晚上,命令也十分简洁。
“分兵十二万清剿鹰巢,缓进。二十四万圣军直取异教区,如沿途再遇侵扰,不可停驻。”这是赫法对圣令的延伸,亦是他本就拥有的权柄。
大主教的法令没有要旨,因其太过简短,要旨就是“字面的全部”。而赫法的延伸,要旨在于“缓进”。鹰蜂堡一路宁可僵持,绝不能输!神之泪在远方,湿地沼泽才是关键。但鹰蜂堡这边也绝计不敢轻忽,神战不是军棋,不是“你吃我一口,我吃你一口”的桌面游戏。无论战场有多少处,既是以圣殿之名,则溃败一处,满盘皆输。
假如分兵五万,若一朝不慎被鹰蜂堡吞了,北境很可能直接变天。要是真发生了那种事,等待赫法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神座崩毁,南、北两境开启针对圣仆的大清洁;要么神座摇荡,自己在圣殿的忏悔厅接受审判,而后处死。
赫法在下棋,也在赌博。分兵十二万,他赌的是沿途之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鹰蜂堡;赌的是二十四万圣军足以破开浓雾,荡平湿地。毕竟这是托托莫的精锐,装备、训练乃至饮食,远非寻常军队可比。加之这一战存着“掏空帝国”的念头,装备之豪奢已到了罔顾常识的地步,要说这一军的战力,甚至远不是以往的“托托莫精锐”所能比拟。
“面对普通王国军,保守估计以一当五。”这是塞维格的说法。塞维格不是妄人,他是“小输元帅”,他说保守,那就是很保守了。赫法心里再打个对折,二十四万圣军,无论如何也能换算成近五十万精兵。应该够了。
隐在暗处的叛逆也许不止一个,但“鹰蜂堡外加七城”这种分量的不会再有。这是理智的判断,也是不得已的假设。如果这种层级的反叛势力遍地开花,仗不用打,教廷已经完了。
塞维格不同意分兵,他认为应该集中力量,先行拔掉鹰蜂堡。塞维格也不同意“缓进”,他认为即使分兵十二万,也应该顶着鹰骑、不计战损,用最快的速度端掉鹰巢!
托托莫王国的主帅,分南北。塞维格是北帅,这意味着他没有在“边境以南”对撼过帝国军。打了半辈子富裕仗的他,奉行“小输即赢”的兵道,但这绝不代表他喜欢“慢慢来”。恰恰相反,“小输”意味着强攻!他的风格是“多面强攻,无分主次”,凭借没有技巧的蛮力,用最短的时间让对方全盘崩溃。
在吟游诗人乃至大部分文臣眼中,塞维格只是个仗着家底雄厚,肆意挥霍的纨绔,只有真正懂行的将领明白——所谓蛮力,实为大巧。多面强攻,意味着塞维格麾下的将领能够摆脱中枢,临阵自决。更恐怖的是,他部下的部下,乃至部下的部下的部下,也被要求拥有同样的才能。
一个“营将”临时被调离原军,升格为“偏将”,带着一群自己根本不认识的部下去完成某个任务,比如拔掉某些支堡甚至攻陷一座要塞……这是“塞维格军”的日常训练。
要塞被攻陷的王国,多数情况下不会易主,只会被迫成为附庸;即使易主,通常也不会变成托托莫王国的领地,而是扶植一个新王上位。北境地脉之复杂远非南境可比,直属的领地并非越多越好,这是托托莫王国花了八百年时间,反复验证过的道理。
塞维格-托托莫用这样的方式练兵,或说练将,已百年不止。王国任何一处缺将,首先想到的就是从他军中抽调。现如今,“托托莫王国”的实权将领,半数都出自“塞维格军”。塞维格是托托莫王的弟弟,现任托托莫王没有子嗣,也被医士认定不可能有,加之王后已故,国王不曾另娶,塞维格是法理上默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塞维格喜欢带兵,拒绝成为王储,于是国王绕过第三、第四和第五顺位的继承人,将“储君”指定为塞维格的长子。也因此,塞维格一脉在军中的势力基本不受王权的打压与节制。
一支“将才”溢出的圣军,一群擅长“偷营”的妖女。哪怕最狂野的吟游诗人喝了最醇、最烈的酒,也很难幻想出如此登对的天作之合,
“‘鹰国’的兵会越打越多,他不明白吗?”此时塞维格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扮成一名“普通偏将的参谋”,混在圣军的队伍当中呢?如果留在托托莫城,就可以当面与赫法据理力争,而不是窝囊地接收圣令。
索菲娅献国,本质上是“埃博拉王国”与“施沃茨王国”的合并,她从一国之主,变成“鹰神教”的首席执事,“鹰之国”的代政官,权柄有增无减。
八城并归一国,称为“鹰之国”。原“埃博拉城”更名“鹰都”,下辖七城——赤、橙、黄、绿、青、蓝……紫!
实际上“原施沃茨王国”拥有九城,那座原名“依薇尔”,后改叫“弗弗洛”又改叫“橙色”的小小边城,现下已被除名,降格为“堡”。
今日的“橙城-戴斯摩”挨着“赤城-格罗萨”,是与“黄城-亚卡普”、“绿城-伦伯汀”、“青城-安涅瑟”一并环绕“鹰都”的五城之一。
“赫法执事…肯定明白,他不敢冒险。多半是顾虑到我们没有和‘鹰骑’作战的经验。他想先吃一路,回过头来再吃另一路。”塞维格的近臣与奴隶“森里”略带惶恐地应道。即便是在探讨军务,涉及“圣殿执事”也需万分小心。森里是个生来就没有“分身”的天绝,这在禁制阉仆的红土极为珍贵。
“没打过就不会?那我掌什么兵!鹰骑的优势在于视野,在于情报精准和传令迅捷。所以此刻是‘鹰国’最弱的时候。原‘施沃茨国’的将士没有彻底改信,原‘埃博拉国’的将士也尚未熟悉新领土的地形。拖延越久,改信的将士越多,地形摸得越透,两军磨合得越好……算了,牢骚无易。你说,我该在哪一路?”
“主人,您……”先前只是惶恐,这一回,森里的嗓音真有些发颤。主从二人两百多年的默契,无需多言。如果元帅留在“鹰之国”一路,那无疑就是准备违抗赫法!“这太冒险了。执事的‘法令’虽然没有对外公开,但圣军高层全都知道,您即使打赢,也难保不被清算。另则,下达指令,很可能暴露您的位置。那女巫的行刺……”
“一旦脱离主军,我将不再掩藏。众兵拱卫加上两层暗伏,兴许能试出巫女的极限?捕到一只最好,如果不幸被她们得手…森里,你说何种情形下,我的‘军令’能覆盖赫法的‘圣令’呢?”被刺杀的元帅生前最后一道军令,大概有这样的分量。不是因为死亡可以拔高位格,而是因为赫法懂兵,他清楚:即使只在高层内部,军心也容不得反复揉捏。
“主人,没到那一步,您不必……”
“是啊,服从赫法也未必会输,这正是最为难的一点。我可以死,但如果只作为天平两端无数砝码中的一枚,那值得吗?”
“主军更需要您。”森里说。
“哈…主军真正需要我多嘴时,恐怕就来不及了。我混在军中,是觉得如此阵仗,不亲临有点可惜。现在看来,是个错误。”
…………
深夜,无风无雨。镰月破开薄云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微光。一道黑影绕过举着火把的层层巡兵,潜行至一座硕大的“圆顶军帐”近旁,驻足缩身。
圆顶军帐四周,被十几副火架照得通明。帐口有兵,帐侧、帐后有兵,十余脒外,是一座比帐顶高出四倍的简易望楼。
“哼,又是假营?”类似的恶当,叶玄已上过许多次。主帐“内壁”粘着银铃,地面撒满响豆。更可恨的是,不论真营还是假营,主帐内必定有人,想单凭耳力在帐外分辨真伪,绝无可能。主帐附近的“卫帐”里,则藏着早已用“军牛”拉满粗弦的床弩,钢矛般的箭头对着“主帐”的方向,闻声即射,根本不瞄。叶玄即便不躲,射中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但夜路走得多了,总是难免撞鬼。“运气”这东西,迟早会被“数目”填平。他真正的底气在于:藏在“卫帐”里的床弩,其分量和威力远不能与“尼昂要塞”墙顶那两座相提并论。且不说可凭身法闪避,就算真的挨实了,也能活命。皮开肉绽而已。
这个时代距离人们彻底破解“真气”的奥秘,相隔数万年不止。但黄土大陆的武人清楚一个常识:真气始于丹田,藏于经脉,终年流转不息。如果将真气比做甲胄,则武人最坚实的一层防护,在肌肤之下。又兼“鹊桥”丝柔,抵御钝击的效果也许不如“金钟罩”,面对尖利之物却更容易将凶器或自己滑开,难以穿透。
带着这样的底气,叶玄依旧不敢孟浪。在阴影中暗伏许久,他寻到一个缝隙,先行潜到“卫帐”附近,侧耳细听。可容二十人休憩的卫帐之内,只传出两道勉强还算均匀的鼻息。
人数不对,卫帐里…有床弩。
是正确的推断?还是杯弓蛇影?叶玄决定确认一下。若心中有鬼,则任何迹象都能被当成鬼。卫帐里有两个也许睡了、也许没睡的人,实际有无数原因可能造成这个局面,床弩只是其中一种。如果这样就撤,我还偷什么营?何况每三个“将营”就有一个是真的,更何况即使暴露他们也留不住我。如果这样就撤,我还偷什么营?
无痕手滑破帐帷,银铃作响。比孩童手臂更粗的弩箭挂着拳头大小的三枚链锤,如天雷般狂暴地轰将过来!无需瞄准,小小“卫帐”连同帐内、帐旁的一切,通通似烂泥一样被链锤绞碎!
床弩。比尼昂要塞守城弩更大的床弩,藏在主帐!
凌空跃起的一瞬,叶玄眼中倒映出两团血雾。身下,卫帐中两名士兵的碎肉连同断骨,已和帷帐的布片纠缠在一起……唯有食腐的蛆虫能慢慢将它们分离。
“妈的,再也不偷了!”夜幕之下,万军丛中,据史书所载能凭一己之力敲响帝国丧钟的蝗境武夫,此刻如被农夫驱赶的蝗虫般,夺路飞逃。
双腿的颤抖用内息强行压住,额前的青筋仍不受控地嘣嘣跳动。就在刚刚,他侥幸逃得一命。与谨慎没有半点关系,纯是侥幸。割破帐布的一瞬,他蹲在帐侧的地面,而不是伏在帐顶的横杆。这让他起跳的速度快了半分,否则,他此时已经重伤、残废或者陨命,取决于弩箭的哪个部分击中他身体的哪一处。
之所以“蹲在帐侧”而非“伏在帐顶”,那完全是由巡兵的盲点决定,不是他自己小心。
“如果换成小影,她会死吗?大概…不会。她身法比我略慢,脑筋却快得多。卫帐内壁铃响,她立即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有多蠢才会愣一下神!不,小影应该根本不会中计。偷到‘假营’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会想,难道对方不知道我会想吗?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刚刚…如果换成师姐呢,她能躲开吗?小蛾、寒星、孤雁、冥烛……”
…………
“这些够了吧。偷得太狠,保不准适得其反。”叶玄看着桌上七枚只有“小半边”的“兵符”,对清尘道。
“够了。”清尘简短回应。听叶玄讲述过昨夜的遭遇,她也有些后怕。终究是“安修”这个名字太过深入人心,来自黄土的她们,哪怕是不喜欢“灾害纪元”的清尘,面对素人仍不自主地有所轻忽。
圣军已动,尘、叶最不愿意看到两种局面:一是圣军掉转兵锋,集结全部军力先剿鹰之国,再灭巫女会。二是圣军不理睬他们,依着原初计划直扑沼泽。
第一种情况,清尘认为不可能。“清剿巫女会”的法令已然昭告天下,非到万不得已绝难更改。另则“鹰之国”的事一出,教廷多半会严重高估“巫女会”的腐蚀力。他们算不出“全力攻打鹰蜂堡”会耗时多久,因此必更加谨慎地思虑:若再多给巫女们三个月、半年乃至更久的时间,世上会增出多少异教徒?甚至…多少个异教?
第二种情况,清尘认为存在微小的可能。所以在圣军停滞期间,她要求叶玄疯狂地偷营,疯狂地挑衅。她不怕对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敌人害怕的事”是弱者的特权,圣殿代表神明,代表至高,它必须优先考虑“理应做什么”。
另一方面,偷营也是用近乎作弊的手段,在探查敌军虚实。七枚兵符,是半月以来偷营二十三次所获。对圣军而言,“卡在半途”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这说明他们有能力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迅速布置起数目惊人的“假将营”,并且每一个假营都足以乱真。
更恐怖的是,比“尼昂要塞守城弩”还大的巨型床弩,他们总共带了多少?没人知道叶玄会去偷哪个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守城”级的床弩,在中原早已废弃,叶玄也是进入“达达利军”后才有了更详实了解。这东西…体积大出一倍,造价至少增出十倍,仅指不能拆卸的那种。
袭击叶玄的那架巨弩,绝不可能是临地伐木而得。这意味着…那体型堪比斑牙象的巨型军械,能够分拆成“行军时可以携带”的小块。比不能拆卸的要贵多少?叶玄不知道,这已经超出了他在“达达利军”所能获取的常识。
“得提醒她们。你去,还是派人去?”现如今,鹰王身份的叶玄已不便远行。尤其在这种强敌将至,内部未稳的情形下。
“‘格罗萨城’的内政刚刚从瘫痪中恢复,‘施沃茨国’的兵将有多少能重新启用,也需要我来甄别,你自己搞不定。况且你现在的身份,也不适宜理政。”他是鹰神后裔,以“鹰王”之名统辖“鹰之国”。但与寻常的国王乃至帝王不同,他不是君主,而是图腾。他的职责,是在必要的时刻出现在必要的地点,展现神迹,聚敛人心。
平常的时候,应该只有巫依洛、索菲娅、海柔尔和科摩多能随时见他。他不能和群臣、众将混在一起议事、扯皮。他当众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等同于法令乃至神谕。至于早年间,在斗场里面打滚、在国王脚下屈膝的事情,巫依洛和索菲娅自有办法替他说圆。总之,他是神圣的。
“残影那边,你过虑了。她比你、我都要狡猾。如果非要多此一举你才安心,那就这样说吧。”语罢,清尘手中的碳笔也停止了滑动。
肋骨、蚂蚁、毛。递给叶玄的白纸上,娟秀地落着三个以“沃夫冈伽文”写就的词汇。安修、只是、运气。忽略平仄的错乱,三词的发音就是如此。
“嗯。多派几批,分几路走,要快。”鹰神教与洛拉玛神教的勾连,如今已无需掩藏。使者轻装简从,肯定比圣军快得多,如果能到的话。“小影送来的人,能用吗?”安排好报信的事,叶玄又思虑起眼下。
清尘点头:“两百多年前‘鹰蜂堡’触犯‘紫袍’,正是为了保护‘洛拉玛鹰骑’。哼,教廷可真是帮忙。亲历那件事的人,许多都还活着,且身居要职。‘捏合两教’比我以为的还要顺利。修订过的‘神史’在埃博拉军中传诵,基本没人抵触。截至昨天,‘吟游诗人’只打死了两个。雨露们…可以动了。”
一个月前,清尘分两次接到了残影暗地派出的十九名“雨露”,谨慎起见,其中没有洛拉玛人。接收由海柔尔亲自负责,过手的人很少。这些雨露的职责,就是策反…不,拯救那些信奉厄古斯的“施沃茨军兵将”。
如今的“鹰之国”,表面上拥有八座城池和上百鹰骑,雄踞一方、不可一世。但实际能用的兵将,主要来自原“埃博拉”一国。也亏得他们兵多将广,且几个月新就开始征兵、扩军。换做一般王国,单是填满这许多要塞就会耗尽全部兵源,更别说野战了。
原“施沃茨国”的兵将,早先被叶玄拆成小股,分散混入埃博拉军。这是为了防止“改信”时的内乱。“改信”之后,他们被卸去刀、甲,送入“格罗萨城”。
这些兵将能不能重新启用,主要取决于两点。其一是他们能否改信;其二是信仰“鹰神”的埃博拉军,能否接受他们的友军信仰“天神”。
短时间内,想让原“施沃茨国”的兵将直接改信“鹰神”是不可能的。泛灵层面的图腾崇拜,没有这么强的腐蚀力。埃博拉王国的兵民自古以来信仰鹰神,其本质是对肉眼可见的“力量”的膜拜。力量泛化成神明,需要漫长岁月的积淀。鹰是畜生!对外人来说,鹰是畜生。没有几代人的时间,很难扭转。
最具侵略性的信仰,永远是“一神教”。
泛灵;多神;一神。世上万千宗教归根结底,是这三种形态之一。“厄古斯神教”是典型的“一神教”,中原的“圣神教”和“冥神教”也是。而“洛拉玛神教”在谱系上属于“多神”,又被“补天、化天”的神史强行升华为“一神”。
也可以说,厄古斯与洛拉玛,是“创世神”和“救世神”的区别。在“神格”的层面,洛拉玛永远矮对方半头。清尘也没办法,她来的时候,创世神的座位已被厄古斯牢牢占据,妄想捏一个新的出来,用中原话说那叫蚍蜉撼树、盲犬吠日。
她可以说厄古斯是伪神,但不能否认伪神的存在。由此延伸出的问题就是:真神干嘛去了?她必须解释“伪神因何存在;真神因何缺位。”
进一步延伸出的问题是:洛拉玛不能是创世神。不可以全知,不可以全能。当然,如果清尘有一万年的时间,她可以绕开关于厄古斯的一切,重塑真神,重新创世。然而她最多最多只有一代人的时间。唯有借助厄古斯的力量,才能摧毁厄古斯。
无神的世界,凡人可以造神;有神的世界,只有神能造神。洛拉玛,可以说是厄古斯和清尘共同创造的神。今日的洛拉玛,之所以拥有对撼厄古斯的分量,很大程度是靠着厄古斯的馈赠。是两百多年前的“大清洁”将衪抬到了勉强可以碰瓷的位置。毕竟,“洛拉玛”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被“神谕”钦点的宿敌。
清尘不懂造神,她只懂历史。“中原史”演变至她出海前的那一刻,宗教的面貌是:“一神”与“泛灵”各说各话,而“多神”受上下两端撕扯,要么升华为一神,要么降格为图腾。被霄云山脉阻隔的“西域”尚有“多神教”存活,但总数减少的趋势也十分明显。
“一神”与“一神”不容,中原史上几百个“一神教”,到“灾害纪元”只剩“冥神”、“圣神”两个。她怀疑迟早会变成一个,更好奇有没有可能变成零个。
而“泛灵”很难被“一神”抹杀,因为原旨上并不相冲。就连“厄古斯神教”也不否认世上有巫、有灵、有妖。否认没用,神在云端,而巫、灵、妖这些,是如杂草一般从地表生发。禁制它们,就是滋养它们。
神教其实很懂,所以当他们不得不为“大瘟疫”寻找罪源的时候,从没想过将脏水泼给任何一幅小有名气的图腾。他们选中了“洛拉玛”,一个古老但不群聚的种族。一个特征鲜明,却没有共属图腾的种族。
与难以抹杀相对应的是,“泛灵”很难凭自己的力量扩张。一个不住在山里的人,没道理信仰山神;一个从不下水的人,也没道理信仰河神。所以中原的“道宗”实际是无数图腾的杂糅。所以“鹰神”也只能拥有埃博拉一国一地的眷属。
“天神”不同。默海高天,皆为神域。当天水落尽,红土陆沉,“洛拉玛”会用另一种方式,一种与“厄古斯”表面不同实则雷同的方式,赐予人们永恒。
“好。且看那小贱人调教出的妖女…有多大能耐。”叶玄企盼道。
…………
“我是烟菲尔-沃夫冈伽,受真神的感召而来!伪神肆虐人间,致兵连祸结、苍生涂炭。幸而真神悲悯,开眼降泪,我辈愚众终见雷阳之光。
万年来,你们和你们的先祖,经历过多少场战争?几百,还是几千?为什么北境民众会永无休止地承受战争与灾厄?因为伪神的黑堡,横亘在癌陀冥!
你们原本只需要一场战争,一场被帝国吹拂的战争。默海高天,皆为神域。神下之民早应一统,神下之民…本应一统!然而伪神的黑堡,横亘在癌陀冥!
紫袍邪众,捏造出‘秽殿’与‘深渊’,撩动你们的贪欲与恐惧,吸食你们的血液与骨髓!帝国,亦遭其戕害。贤明的皇帝不肯助伪神施虐,被污渎神之罪,受绞索禁锢者有、受烈火焚烧者有。我皇受迫,经年供奉乌铝。所奉钱赋,半数供黑堡奢靡,半数武装起托托莫的王军!紫袍邪众,容不得世间半载安息。唯有祸乱,能令魔手取利。
幸而真神悲悯,开眼降泪,我辈愚众终见雷阳之光!你们原本只需要一场战争,现在仍需要一场战争。一场为了神明的战争,一场被神明注视的战争。这将是人间的最后一战。直到天水落尽,红土陆沉。赞颂天神洛拉玛,拔除伪神厄古斯!”
格罗萨城的军营内,一名拥有血红色双瞳,自称“烟菲尔-沃夫冈伽”的美艳女子,不遗余力地蛊惑着高坛之下,仰望自己的数百军官。此时的“鹰之国”,原属“施沃茨王国”的“农匠兵”已尽数遣散,“王国兵”则只剥夺了武器和铠甲,仍保留着完整的建制。他们仍享有原本的薪俸,城中家眷仍维持原本的特权。军营,成了他们临时的监牢。
“我能演说,无法交谈。”扮演烟菲尔的雨露名叫“温苏娜”,她这样告诉巫依洛。血色眼瞳千里出一,如今洛拉玛神教的雨露已远不止千人。皇女的体态、语气甚至眼神都能模仿,但学识与见闻不能。
圣女教你骗人,你就不怀疑圣女本身也是骗子?清尘心中暗诽,当然没有说出来。“不必,也不准交谈。他们只需要聆听。”
私下里一对一的规劝,由其余的“雨露”负责。温苏娜将以烟菲尔的身份,受到最高规格的保护。皇女,只可远观。
“你问烟菲尔的身份?伪神军团是清一色的‘托托莫军’,这样你还不明白吗?”残影送来了一十九位雨露中,最关键的“温苏娜”其实是身份最低、能力最差的一个。因为“血瞳”限制了选择的范围。余下一十八位,才真真正正是蛊惑人心的行家里手。
她们没有从最高职级的将领开始,而是优先选择营将、小营将一级。这一层级的将官,对上、对下都有足够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学识与见地,远远及不上这些小贵族出身,又经“圣女影”亲自调教过的雨露。
自己的性命仿佛悬于一线,又仿佛只是想象,从头到尾,没听到一句要挟;手里没有刀,嘴上说不过;而且对方是那么温柔,那么漂亮……男人在怎样的情境下最容易软弱,这世上没人比她们更懂。如果“雨露”也算战士,这一十八人,无疑是精锐中的精锐。
让敌人措手不及的代价,就是自己一方也难免仓促。鹰骑突袭的三十一天后,十二万圣军兵分两路,逼临鹰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