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斯特王国,渔港。
一位肤色原本偏白,因常年赤身暴晒而染上黑红的精瘦小伙,又躲在船尾一个没人的角落,冲着“耳螺”说话。他叫“阿休榄”。
“黛弥卡…是你吗?他们说南边的新皇帝叫‘黛弥卡-洛拉玛’,真是你吗?初代雨露,就是当年沼泽里那些,对吧?总共没多少人,不可能有重名的,是吧。
唉…我真是没想到啊。我替你高兴,真的,真替你高兴。只是…我活着的时候,再没机会见着你了吧。我本来要去圣都,要去朝圣的,已经跟老板请好假了。知道你在南边儿,我……唉我可不是不虔诚啊,我去,我肯定去,假都请好了嘛。就是,本想着运气好能遇上你,能寻着你。现在知道肯定不行,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现在是‘船领’了,除了拿工钱,还有派红。我能买得起‘耳螺’了,不用再凭运气捡了。唉…这有啥用呢,你是皇帝呀。就算当了老板,再打一万年的渔,我也……
黛弥卡,赐予我恩泽的雨露哟,我还能这样叫你么?我…想你呀。”
…………
珀瑟城,泪宫。新神没有大兴土木,原“托托莫王宫”一处幽僻的小小庭园,直接清退了杂役,改名“泪宫”。神之泪居住的地方,就是泪宫。
这处庭园,与枯荣城夜宫的“青院”差不多大,原本的主人是托托莫王的四名情妇。一个小院住四名情妇,并非托托莫王有过人的勇猛,只因为…这是冷宫。
总体而言,沃夫冈伽的风气比中原狂放许多。这里没有“妾”这种身份,情妇也没有专属于谁的必须,但国王通常例外。托托莫这种近似于皇帝的王,尤其例外。
王的私生子女,几乎必然会以“嫁给贵族”的方式成为贵族,与之相应的代价是,王的情妇没有自由。
男王的情妇没有,他得确保孩子是自己的;女王的情妇也没有,她得确保对方干净。
木青儿选择居所最重要的一个准则是:不能太大。她讨厌人多,屋子和院子加在一起,最好自己一人就能洒扫。万一事忙,非得用人不可,两三个仆役要用最短的时间把活儿干完,别让回来的自己撞见。不存在的仆役才是合格的仆役,自“夜宫”起就是这种规矩。
烟菲尔有上百名女奴,她们就在身边,就在眼前,但仿佛不存在,仿佛只是依莎的手和脚。木青儿没有女奴,她不要仿佛。
叶玄很愿意干些杂活儿。如果不为谋生,杂活儿就是一种休息,尤其在思虑过重的时候。所有杂活儿中,他最爱刷碗和洗衣。
叶玄从来不扫院子。他觉得师姐拿着长扫帚的样子特别美好,尤其是侧影。素白鞋裤沾染淡淡的灰尘,莹白脸颊泛出极轻薄的一层细汗,只浅浅腻住三两丝鬓发。
宽衣解带,灶边炉台。一个让他想动嘴,一个让他也想动嘴。唯有眼前这幅画卷,他只想静静地看着。
“我该去见见他吗?可是…用什么身份,见了面又说什么呢。”师姐的侧影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粉胖子。这不是联想,而是他一直在想。
粉胖子活着,粉胖子老了,叶玄都知道。神教并未在合理的范畴以外给予昆斯特过多关注。因为合理范畴内的关注已经足够。过去两百多年,曾因为保护洛拉玛人而招致惩罚的国王,已知共有三十四个,肯定还有未知的。其中大部分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私豢巫奴”,并非真正的保护。论迹不论心,二十九个家族的直系全部得到奖赏,另有五个家族的姓氏…已然消失。
“圣人”共有八个。从历史证据上看,他们是比较明确的“保护”而非“奴役”了洛拉玛人的王。其中当然有摩巴布,另有一个,是索菲娅的母亲。她其实是在保护“鹰骑”,本心上与洛拉玛无关。但结果就是:她为了保护洛拉玛人,失去了双腿。
活着的“圣人”还有两个,一个已经老了,一个就快老了。老的那个,是摩巴布。这种局面下,身在“珀瑟城”的叶玄很容易知道祖父的近况,包括诸多细节。他脑筋有点不清楚了,这是衰老常见的伴随。他很幸福,至少派驻到昆斯特监国的雨露“凯莉昂-洛拉玛”这样认为。她带去的医士也这样认为。
“凯莉昂”被粉胖子强吻过一次。她在“呈书”中反复强调自己绝没有申诉的意思,只是职责所在,必须如实禀报圣人的详细。她确信圣人绝不是在猥亵自己,只不过…圣人醉酒之后,会把所有“绿瞳、直发”的成女认做“塞薇娅”。
圣人认为自己是“海之国”的王。他需要抱着“绿瞳、直发”的女人睡觉。并且他需要随时可以看到,或者随时可以唤来“棕红瞳、轻卷发”的女人。否则圣人会发脾气或者哭闹。据现任昆斯特王“提西尔”所述,圣人的女儿是棕红瞳、轻卷发。
凯莉昂在呈书中向“首席执事”请询:圣人的妻女现均由妓女扮演,这是否需要更正。是否该由“圣都”派专人承当此职。
对此“欧蕾娅”已经许可,叶玄看到的是例行转呈到“珀瑟“的文书。和圣人有关的内容属于“二级情报”,欧蕾娅会通禀给圣女,但这种事远未重要到须让圣女决断的地步。
“算了…不见了吧。是我需要他,他不需要我。”叶玄又一次下定决心。再过几日,可能还要重复这个过程。
…………
“尘儿,你这…你们这是……”
巫依洛的贴身侍女共有三个。其中一个名叫“温苏娜”,她是二代雨露,曾在“施沃茨城”假扮成“烟菲尔”鼓舞…准确来说是蛊惑军心,骗人改信。
如今烟菲尔已经没用,温苏娜惑众有功,又兼身份略微敏感,清尘索性把她留在身边,说不清算近侍还是近臣。反正她又管按摩,又管整理文卷,还管内部通传,是极少数有权靠近“泪宫”的雨露之一。鹰王就是被她从“泪宫”请到了“巫依洛寝殿的浴房”。
清尘喜欢泡浴,在忘月楼就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小影也在池里?浴池不大,二人侧对而坐,各靠着一边池沿。水波下隐隐可见,残影纤巧的双足交叠而落,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搭在清尘膝上。
“正经议事,你可不要想入非非呀。”残影阴阳怪气,又得意洋洋道。
“准是你的主意!”瞧影、尘二人的神情,叶玄就全明白了。除了共浴,什么也不会发生。面上恨恨,心底还是有点感激。至少可以强行认为…这是某种美好的预兆。
除了心肝脾肺不曾剖开,他早已将池中二人看光过千万遍,也早已被她们看光过千万遍。然而同时面对四道目光,下水时竟有些脸红。他没有选择空置两边的任何一侧,而是靠在了两沿的夹角,双腿也自觉地盘在一起,尽量不去触碰二女的肌肤。正经议事是真,撩拨戏弄也是真。这时候把持不住,后面难受的是他自己。
“是找我议事,还是都议好了知会我一声?”为尽快从尴尬的情绪中脱离,叶玄不自住地甩出一句问责。
“还有脸说这,我们忙活的时候你干嘛去了?”残影翻了个白眼,忿忿道。
“最忙的时候,是谁跑啦?”叶玄不肯示弱,回呛道。
“议题一:首席执事。”不确定二人斗嘴还要多少个来回,清尘用正事阻住了他们,“欧蕾娅老了,没有足够分量的人能替代她。我去。”
“你?”叶玄诧异道。坐镇中枢,摆弄天下。这一直以来就是清尘的夙愿,如今总算得偿,她怎么肯走呢?
“我需要一个行使权力的身份,‘鹰王的姐姐’不行。‘洛拉玛神教首席执事’可以名正言顺地操控南皇北帝,这样的位格恰到好处,比‘圣女’还要方便。”清尘讲到后半,颇有些玩味地扫眼了身旁的影,那神情分明在说:你的权柄,我取走了哟。
残影一笑,全不介怀。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更喜欢躲在阴影里,搞些阴谋诡计。“天网”,这是她接下来要干的营生。她要花许多许多年的时间,编织一张独立于帝国,独属于神教的情报网。带刺的网。尽管原先的帝国与托托莫都有现成的网络,尽管如今的南皇北帝都是傀儡,她仍要。枯荣城的刑律司不是没有暗探,枯荣城的节吏司也不是没有明谍…岂能和莫问塔相提并论?
“我不会在‘圣都’待很久。欧蕾娅那点杂活儿,最多一两个月我就学会。干一两年,再花一两年带个新人,完事我就回来。我的下一任暂定‘魅兰莎’,她是初代雨露,算是欧蕾娅半个养女,又是圣女的近臣。
到时她接替我执掌圣都,我仍是‘首席执事’,她做‘次席’。‘魅兰莎’和‘欧蕾娅’之间隔着我,也省得被人比来比去。有活着且掌权的我鼎立支持,就算她镇不住,也乱不到哪儿去。万一实在不行,让‘神之泪’过去摸着她的头,说几句没人能听懂的中原语,也就结了。”
清尘嘴上说得轻巧,实则她只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魅兰莎到底行不行……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要回来,乱了,再解决乱的问题,反正我要回来。
“哈,真是背着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欧蕾娅还活着呢,你怎么当‘首席’?”叶玄问。
“这不是天下初定,好多规矩都模糊着吗。”残影抢道,“圣人。以后所有‘泪宫执事’活着离任,都是圣人。死在任上也是圣人。”
“嗯…行吧。什么时候走啊?”叶玄有点失落。一起在水中嬉戏的事,几年内怕是盼不着了。
“我不急,圣女急呀。”清尘笑道。
“快点儿滚吧,我多谢你了。”快滚半真半假,多谢却是真心。终于有人能把欧蕾娅解放出来,残影一直惦记着呢。自己不行,那个执拗的女人绝对不会同意,她笃定“影”才是洛拉玛神教真正的首脑,首脑就该坐镇中枢。残影早先也不介意她这样认为。现在再让她相信首脑共有三位,她肯定怀疑影在哄她。可巫依洛的降临…她没法拒绝。
“欧蕾娅闲不住,让她去南边给‘黛弥卡’当太上皇吧。正好,又能压着,又能调教。”残影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皇帝没定时,太上皇就定好了。怎奈欧蕾娅这只犟鸟…非说自己没孵好蛋,死活不肯离巢。现在好了,鸠来了,鹊不滚蛋也得滚蛋。
“没有疑义的话,就议题二:联姻。”清尘又开始控制谈话的节奏,“原则上,所有权力者都要换成洛拉玛人,执政的信徒是,监国的雨露也是。如此教政才能合一。万一撕裂,也不至再起一次‘大清洁’。但‘索菲娅’这颗钉子是我们自己埋的,硬拔不妥。索菲娅的长女‘洛莉塔’有两个儿子,让年长的那个娶‘黛弥卡’的女儿。订婚,立储。半年内完成,诏告天下。”
“嗯。”叶玄点头,同时忧虑道:“洛莉塔有两个儿子,勉强算是保险吧。黛弥卡现在只有一个女儿,就算能长大,她嫁到‘珀瑟’,就继承不了‘玻瑟’。”
原“沃夫冈伽帝国”现已更名为“玻瑟帝国”。珀瑟是“水”的平语;玻瑟是“海”的平语。
其实叶玄能猜出大致的解法。类似的问题,中原史书也有涉及。之所以问得详细,因为他明白今日所谓的“议事”,要旨不在于“议”,而在于“定”。清尘即将远行,又想把持中枢。
果不其然,清尘对此早有规划:“黛弥卡必须再生几个女儿,怀不上,我们就‘安排’她怀。那个丫头长不大也没关系,对埃博拉而言,真假皇女都一样,反正是怀他们的种。黛弥卡本人的态度无需考虑,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实权。她也活不过我,更活不过你们。”
黛弥卡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实权,但索菲娅有。不光因为她是开国立教的元勋,更因为“北境”比“南境”复杂得多、难管得多。就算拔掉索菲娅,就算没有埃博拉,北境的任意一个傀儡皇帝都会握有一定的实权,可能比索菲娅小,但绝对比南皇要大。这是必须的,不得已的。而恰是因为“南境”比“北境”简单,一旦神权退出世俗,“南境”又立刻会对“北境”构成压迫。
“帝国纪元”的黄土大陆,正是相似又相反的情形。中原北地一马平川,南地山多林密。因此不论“凉”还是“顺”,都是火速归拢北境,再缓慢图取南境。
两境一统之后,“天河以南”的疆吏从来都比“天河以北”的拥有更多权柄。到了“凉帝国”,甚至连南、北的官名都不一样。北边叫“巡抚”,南边叫“节度”。一“巡”一“节”;一“抚”一“度”。望文生义,天差地别。
饶是如此,中原自古以来仍是南边更乱。悍匪、反贼、土皇帝,九成以上都出在“天河以南”。
红土大陆的“北境”,比中原的“天河以南”还要麻烦。山更陡,关更险;人不值钱,粮不值钱。
木叶家族还剩下五个“大巫师”,其中两个不能单独行动,无法临阵自决。因此也可以认为,实际只剩三个“巫师”。
三个巫师,不可能直管北境。三百个还差不多。但三个大巫师,又不可能管得了三百个小巫师。北境之乱,实不可解。只能凭“珀瑟帝国”与“圣都”这两块镇石强行压着,只能寄望于将混乱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畴。
南境的叛乱很好镇压,骑兵开过去就行,故而南境也极少会有叛乱。至于北境…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敢把“占山为王”、“彼此攻略”定义成“叛乱”。杀王可以,改信不行;夺城可以,逃税不行。
中原“顺帝国”实际分为前、后两朝,其间经历过一次因“旁系篡权”而引发的“国体剧变”。
清尘对“红土北境”的摆弄,有点像“前顺”早期的“分封制”。有点像,又很不同。这里的“中枢”不负责保护领主,只提供一种类似“战争秩序”的东西。新神登位后的一个重大改变是:战胜一方,禁止攻打王宫。
信徒执政,雨露监国。王宫,即是圣所。
只要战胜一方侵入主城,把王宫包围,战争即告结束。王宫内监国的“雨露”会亲自主持王权的交接。
另有一个变化是,王宫的“原主”可以保全性命和一部分尊严。在雨露的护持下,除了变成尸体或奴隶外,他们还有第三条路可选——迁往珀瑟城。
与仁慈没有半点关系。新神需要用截然不同又不伤根本的“新规”宣示自己的存在。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珀瑟城需要人才。斗败的王族是极宝贵的人才,这样的人源源不断举家迁入珀瑟,“中枢”的力量会越来越强,网脉会越来越广,威望会越来越高。
“嗯,联姻就这么定吧。索菲娅如果不满,我跟她谈。还有议题三吗?”叶玄问。
索菲娅不会拒绝,但可能会有情绪。神座更迭后,所有“洛拉玛人”天然获姓“洛拉玛”。原本的姓氏成为“间姓”,或者直接变成“隐姓”。比如欧蕾娅从不自称“欧蕾娅-温塞格-洛拉玛”,当众说话时,她永远隐去“温塞格”,只说“欧蕾娅-洛拉玛”。这是一种刻意的引导,否则以她如今的位份,几乎没有什么场合需要念自己的名字。
也是自神座更迭后,逐渐有人意识到,或者说回忆起,“洛拉玛”是一个很有“侵略感”的族群。这与她们的性情无关,是繁育的问题。洛拉玛人只生女孩儿,所有洛拉玛人的孩子,都是洛拉玛人,都继承“身形修长、通体无痣、只生女孩儿”这三个特质。
如此一来,“父族”会是什么感觉?私生女倒不要紧,如果是继承一切的嫡长女呢?以昆斯特为例,摩巴布娶了塞薇娅,就几乎注定了昆斯特王国未来所有国王都是女人,都是洛拉玛人。被“大清洁”打断,那是不可预见的外力。
昆斯特倒还好说,毕竟“塞薇娅”是“摩巴布”自己选的,自己爱的。可如果是联姻呢?如果是被人强迫的联姻呢?联姻的后果,就是血脉和财产皆被“洛拉玛人”所侵占。虽然那也是自己的血脉,也是自己的女儿……可难免还是会有这种“感觉”。
或许正是对这种“感觉”的补偿,洛拉玛人在“眼瞳颜色”上几乎分毫不差地继承父亲。说到底,这仍是“洛拉玛人”的族群特质,别族都不如此。蓝瞳与蓝瞳结合,可以生出红瞳、灰瞳或者任何颜色,那些色彩可能源自很多代之前的祖先。总体而言,目色是随缘的。放眼整个红土,只有洛拉玛人的目色可控。如果“塞薇娅”生出一个绿瞳女孩儿,那就绝对不是“摩巴布”的种。
云大没见过洛拉玛人,但叶玄读过《天演》。顺着《天演》的理路推想,远古时期的洛拉玛人,目色未必都与父亲吻合。只不过…不吻合的婴儿更容易被抛弃,千百代后,“乱目”的特质被“筛选”没了。
其他族群可以“乱目”,孩子会因为“容貌”像父亲而被认可、被抚养。这是洛拉玛人的另一个问题。女儿的面容不会和母亲一模一样,但通常都有八、九分像。另外一两分像谁,也就没那么好分辨了。
以“未来人”的眼光回看,古人的“感觉”是正确的。几万年后的人们以更“精微”的视角观察,发现孩子继承父母的血脉,大体上各占一半。母亲会略多一点,极微小的一点,基本仍算是“五五”对开。但洛拉玛人不同,她们承袭母亲的血脉竟占“五三”之多,父亲只占“四七”。
后世学者们进一步发现,拥有相似特质的种群不只洛拉玛人,还有……蜂!
“议题三…今日也议不出个结果。我到了北边再观察一阵吧。”清尘这样说,那就是没有议题三了。不过叶玄很清楚“三”是什么。清尘议事的习惯,是按照“紧迫与重要”的程度层层排序,残影则比较跳脱。
因此,如果后面没有自己不知道的新情报,那清尘说的“三”只能是“长城”。这是一个先前讨论过许多次,却每每都因“算不清楚”而暂时搁置的议题。
长城,不是修在南境与北境中间的“缓冲带”上,而是修在北境以北的“浅滩”上。简而言之,封关禁海。
海神化天,天神降泪。这样的“神史”带来一个麻烦:越狂热的信徒,可能越不怕海了。不怕海,不等于开启“大探海时代”,这中间隔得很远。如果真有人组建远航的船队,神教也来得及干预。
不怕海,最直接的后果是渔船可能会越开越远。更进一步,也不能排除某些狂信徒怀着朝圣与献祭的心思,从一开始就不惦记回来。
封关禁海是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办法。但这几乎就是挑明了告诉那些“无信者”——我们从外海来的。
海禁并非不能。但时间越早、手段越粗暴,对信仰的冲击就越大。而“长城”无疑是所有粗暴手段中最最粗暴的一种。
如果有一两百年,她们可以找各种理由,将“临海且有浅滩”的王国一个一个变成“教产”。然后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苛政摧残“渔业”。总之只要时间足够,“让大船减少乃至尽绝”不算多难的事。
问题在于…时间足够吗?不知道,这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已知“黄土”比“红土”更大,大很多。从红土出发遇到黄土的机会,自然也比反过来要大得多。黄土容易遇到,却很难登陆。可以横渡默海的大渔船多半会撞毁于“礁石带”,船毁人亡时,多半还没看见陆地。
叶红儿的运气是很难复现的。但如果…重复的次数足够多呢?这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用中原那个“海神补天”的童谣做“神史”的基底,错了吗?可是“洛拉玛”这个名字,怎么想都该是海神呀。大地母神洛拉玛…难听死了吧。清尘这样安慰自己。
不,跟“神史”没多大关系。海是无论如何都要禁的,方式方法而已;两个世界更是无论如何都会遭遇彼此的,迟或早而已。清尘这样安慰自己。
沃夫冈伽总共也没多少浅滩、没多少大船,我写的神史…顶多导致“海禁”完成前,有几十或几百艘盲船远航而已。“普通渔船”的质量,根本不能和叶红儿的“王家渔船”相提并论。而且他们还不一定往北呢。清尘这样安慰自己。
清尘必须这样安慰自己。因为她写的时候,叶玄曾指出过这个问题。而她坚持洛拉玛必须是海神,给出了种种理由。其中一些当然是有道理的:
比如厄古斯是男神,洛拉玛得是女神,而海神是最合适的,女人如水嘛。
比如厄古斯是创世神,洛拉玛只能是救世神,否则无法解释“伪神横行”的局面是如何造成。而“海神补天”是一个被“千年岁月”和“亿万民众”检验过的神话,它的魅力是确凿的。
又比如……总之她的十几个理由全都成立,任何一条单拎出来,又或多或少都有些牵强。“这个版本最美”,在清尘内心深处,这才是压倒其余的关键。
清尘,本名陈倾。一顾倾城的倾,大厦将倾的倾。她骨子里是个文人。如果自己书写的谎言,有极大可能流传到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后;如果自己书写的谎言,注定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不能接受那是媚俗的,或者丑陋的。
“嗯。要是没有别的议题……”叶玄只说到一半,残影牵起清尘的手,慢悠悠自水中站起,伴着湿重的、弥蒙的雾气,款款踱出了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