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西南,“塞姆路”城。平民区,教所。
教所使女“叶卡缇-济塞德-洛拉玛”结束了一整天的繁忙。睡前用绵巾蘸着清凉的井水擦拭身体,是她在囚奴时期养成的习惯。原主人的地室里有一口深井,她随时可以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却从未那样想过。如果她自小所信仰的一切都是真的,则投井后等待她的,将是比深井更恐怖的深渊。
“叶卡缇”在地室里生了两个女儿,女儿没有再生女儿。她的原主胆敢蓄养巫奴,叶卡缇以为那种“信仰有缺”的家伙不会在乎人伦,但事实并非如此。国王没碰过他的女儿们一下,除了例行投喂,也没表现出太多关爱。
对国王而言,地室里出生的两个女儿仅仅是“难以避免的附带”。烈性避胎药会让肌肤变得粗糙、暗沉,妓女可以通过浓妆艳抹加以掩饰,国王可受不了那种苦。而柔和的避胎药…又常常避不了胎。
“巫奴”是很烫手的东西,必须极小心地藏好。无法交易,无法赠予。这同时也是“巫奴”最根本的魅力。洛拉玛人普遍都很漂亮不假,但国王想要获得同等漂亮的女人绝非难事。最根本的魅力,在于禁制。
绝大多数“巫奴”毕生只拥有一个主人,又有相当一部分奴主会谨守最后一道人伦底线。这使得洛拉玛人一代少过一代。
如果没有外力干扰,“叶卡缇”和两个女儿最好的命运,就是“终老”在地室里。更大的可能,国王会在某个时刻“处理掉”她们。比如“旧王衰老后,新王登位前”。正常来说,老国王不愿把隐患留给继任的子女。
“对不起。如果你们能活十年,也许就能活更久。”每当夜深人静时,叶卡缇总是回想起这句诡秘的预言。当年有一群冒充神卫的狂徒,借清查女巫之名入宫行骗,不成想真的揪出了女巫。
叶卡缇听到这句话时,“神之泪”还没有降临。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知道?
预言令她迷惑,疲倦催她入眠。明早醒来,还有一大堆烂事等着。
“教所”是半年前才出现的新事物,它区别于“圣所”,也不归“圣所”管辖。洛拉玛神教的“圣所”就是王宫,“圣所”的最高权力,就是监国的雨露。
“教所”的位置,正是原厄古斯神教的“圣所”所在。只不过“黑方”已被推平,换成了白砖砌成的石屋。除了纯白的色彩与环境格格不入,“教所”本身没什么特异。那就是一幢普通的,有顶有窗的石屋。与棺木般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黑方”相较,造价不足百一。
“教所”也没什么正经的权柄,莫说生杀予夺,她们连鞭笞与罚款都不能。“使女”们最大的权力就是“豁免”。无论国王还是监国,都不能命令或者惩罚她们。“使女”的奖惩和任免,由“圣宫”决定。“圣宫”基本相当于原厄古斯神教的“圣堂”,北境共有七个。
就目前的职能来看,“教所”主要负责“亲近民众,加固信仰;接受奉献,赐予祝福……”与此同时,她们还得回答信众的问题,开解信众的疑惑。洛拉玛神教自创教初起,一直将最主要的精力放在王贵与富商,那是为了求快所必须。时移世易,如今已经没有敌人的神教开始求全、求稳。为了不再冒出新的敌人。
“教所”还在试行阶段,并不是每个城里都有。也因为正在试行,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叶卡缇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该不该回答。教义方面,她当然受过培训,可那实在太简略了,说草率也不为过。
真实的情况是,连圣女本人也不怎么精通教义。“教所”的其中一个职责,就是归集并上呈信众的种种疑问。圣女和首席执事要借助这些问题,反向推拟一套完整的教义出来……这肯定不能让下面知道。
每日清晨祈礼,属于没有难度的例行公事。“一只大肥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使女们引领信众,双手合十,闭目吟唱,反复七次。那是庄严而圣洁的,和默海高天一样古老的“神语”,没人知晓它的含义。
二十个独立且不相连的音节,现已入乡随俗,固化成“红土”风格的音律,彻底乱了平仄。如今的版本,就算有中原人听见,也很难在无人点拨的情形下联想到那首脍炙人口的童谣。更何况…第一句还被残影给篡改了。
祈礼过后,就是最让“使女”们发愁的布颂与解惑。今日很不幸地轮值到叶卡缇。
厄古斯神教原本有着浩如烟海的“经集、教典”,详尽记载着神的历史、人的历史、天与地的历史……后来那些文字都被抹除,只留下寥寥几条“神谕”。
洛拉玛神教有一部“神史”,截至目前,全部典籍加在一起也只有那一部神史。以词汇总数计,其实更像一个“篇章”。所谓布颂,就是把那个篇章背诵一遍,然后加一些个人的感悟。感悟的内容自然也是培训过的,但并不要求照本宣科,允许自由发挥,酿出事故也不严惩。毕竟还处在试行阶段,总共没多少“教所”。
布颂之后,是解惑。每每进入这个环节,叶卡缇总是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火刑架”。那可真是好东西呀……如果只烧别人,不烧自己的话。
“洛拉玛睡醒后,会娶鹰神吗?”嗯,这个小男孩儿不错,他用一个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挤占了时间。
“不会的,孩子。天神就是鹰神,鹰神就是天神。衪们共享同一个神魂,你也可以认为,鹰神并不拥有自己的神魂,衪是天神的一部分。”强调天、鹰的主次,淡化鹰神的存在,使女们对此十分熟练。如今洛拉玛最大的威胁…竟是鹰神。
“那神之泪为什么要娶鹰王呢?”
这两个问题通常是接踵而至,叶卡缇不慌:“那是一种‘回归’呀,小家伙。天神还在沉睡,衪的两缕神魂行走于大地,何等孤独?‘泪’与‘鹰王’靠近彼此,是当然的。”这里的描述直接跳过了鹰神,泪与鹰王的结合也剥离了凡俗的暧昧。叶卡缇没敢自由发挥,她也不喜欢那样。最好所有问题都有标准答案,最好不立功也不犯错,那样自然而然…就能晋升到更高的位置,获得真正的权力。
能识字、能书写的洛拉玛人是极宝贵的,就连不识字,不能书写的也极宝贵。洛拉玛神教是凭借“战争”与“神判”覆灭了旧神,它的基底是空虚的。往后…“教所”会遍地开花,“神职”会越来越多。多到远远、远远超过现存洛拉玛人的总数。
叶卡缇时年两百七十五岁,只要不犯大错,她有信心一定能在衰老前晋升到很高的位置,掌握到很大的权力。被赏金猎人卖给奴主后的两百多年里,除了取悦男人她什么本领也没学到,但囚奴以前的贵族生活,使她明白权力的本质。用权力场的黑话来说,她现在已经“跟对了人”,或者叫“跟对了神”。不要犯大错,不要瞎折腾,时间会给她一切。
除了权力,还能争取些什么呢?除了重拾起少女时代的梦想,还能求索些什么呢?叶卡缇少时的梦想,就是权力。二十岁生日那天,身为家族长女亦是独女的她,曾傲然对父亲说:我会超过你,我要做首相!四十岁成人礼那天,她缩在暗无天日的地室里,用倾吐过豪言的口,熟练地服侍着主人。
生命最美好的岁月,被她曾经信奉的神明夺走。另一尊神明解救了她,时隔两百多年以后。她理所当然地信奉,却再也无力虔诚。
她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在被“假神卫”带出王宫后的第二个月,于密林中死于飞蝎蛰咬。小的那个跟着她采果、捉虫,不久又遭蛇咬,万幸无毒。确信无法在林中野生的二人,只得冒死入世。
“大清洁”没有结束,假神卫入宫行骗所用的借口,就是证明。但历经两百多年的清洗,许多年轻一辈根本没见过“洛拉玛人”。凭借这个,外加假神卫临别时给的铝币,她们在有人的地方战战兢兢游荡了几个月,任何一处都不敢久留。但这不是办法,落网只是迟早。
“你有三个选择。”在一个偏僻小村借宿当晚,叶卡缇决定赌一把。这个农夫没有孩子,妻子病逝不久。他收了铝币后自觉让出主屋,跑到农具房里睡觉,还翻出一包碎银找还,说太多了、太多了。叶卡缇决定赌一把,她把他拉进主屋,借着劣质烛灯的幽暗光火,用连国王都很满意的技巧…服侍了他。
“你有三个选择。第一,立即杀了我们,尸体埋在后院;第二,把我们交出去,我会告诉神卫,你已经囚禁了我们很多年,我知道你的名字,见过你腿根的胎记;第三,收留我们,我给你做奴。”
就这样,叶卡缇从国王的囚奴,变成农夫的囚奴。她和女儿的食谱,从熏肉腌肉、果仁果干,变成了球薯和菜叶。并不能保证每天都有菜叶。唯一的好处是,终于能吃口热的。国王的地室里没有炉灶,两百多年,都是冷饭。
八年后,农夫成了贵族。他得到一片足够养活两千人的封地,这比晋升为贵族的底线还要多出一倍,因为他保护了两个洛拉玛人。而且被保护的两人宣称自己从未遭受虐待,农夫本可以每天都吃菜叶,收容她们后,改成两天一次。
叶卡缇带着女儿离开了农夫,去往当时洛拉玛人的集结地“格罗萨城”。农庄偏僻,消息闭塞,叶卡缇到达“格罗萨”时,早有一大批“由国王与贵族们奉献出的女巫”被神教选中,安排了重要职司。她凭着会写字,得到一份没有实权的文职。
叶卡缇的女儿不识字,这么多年,她禁止女儿识字。为了解闷,她会求国王给她带些书看,但她从来不教女儿,也不给女儿讲书里的故事。囚奴,就该把牢笼当作整个世界。识字?读书?母亲不会对女儿做如此残忍的事。
她当然想不到以后,当然想不到会有今天。女儿的心智早已被囚牢封死,她恐怕永远也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不论是野兽的丛林,还是人的丛林。她喜欢待在密闭的环境里被人投喂,只有那样她才幸福。
女儿的幸福。这是叶卡缇渴望权力的另一个因由。女儿需要宠爱,也只能承受宠爱。于她而言,尊重和敬畏都是折磨,至少到今天为止,看不出一丁点好转的迹象。一百四十年,自出生起,女儿做了一百四十年的囚奴,而妈妈从一开始就告诉她,那样的生活是当然的、是完美的。那种“当然”已经刻入她的骨髓。强迫她适应新的生活,很可能会把她逼疯。
怎样才能让女儿得到长久的宠爱?自己死后,谁能给她长久的宠爱?权力。
当自己衰老的时候,是否拥有一群被自己亲手提拔,且已然位高权重的下属?将女儿和“负责宠爱她的丈夫”一并托付给感念自己恩情的下属,是叶卡缇能想到的“最长久”的办法。
对“女儿的丈夫”而言,“表演宠爱”是他的职责所在;对“下属们”而言,爱护恩主的女儿,监管那个“丈夫”,是一件几乎没有负担的事。谁不喜欢轻松的报恩呢?而如果她们不做,如果她们任由恩主的女儿被人欺凌……一起接下“嘱托”的她们,会怎样看待彼此?言而无信是吧,忘恩负义是吧。你如此对待恩主,将来又如何待我?
少时的野望;女儿的将来。叶卡缇快要老了,她不太相信“百万年后,灵魂在天之国复苏”那一套。能支撑她的…只有这些。
“洛拉玛是什么神?”一个面容俊美,眼眸淡棕的短发男人,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真神!”叶卡缇收起与小男孩儿说话时的慈祥,盯视着站在最后一排,只露出半个脑袋的男人,语声顿转肃厉。直觉告诉她,对方不是在纠结“天神”与“海神”的区别。直觉告诉她,这是挑衅!
人群被“使女”不善的目光逼开,短发男人露出了整个身子。没有名贵的饰品,但仅从衣着上看,他不像住在“平民区”的人。
“概念神,法则神,还是威能神?”男人追问。
“……”叶卡缇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然而,这是完全超乎预想的问题。她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至高神,唯一神。你对此有疑问吗?”听不懂或答不出,可以各说各话,但绝不能愣住。这不是神的教培训,而是很早很早的当年,做“礼仪大臣”的父亲教她的。
“我没有否认您的表述,您也没有解答我的问题。威能神受限于法则,法则神受困于概念,概念神不可认知。我只想请教,洛拉玛是什么神。”
“我只想把你烧死。”使女心中暗恨。男人的语调始终保持着平和。叶卡缇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平和。每一句都听不懂,她大概猜到自己遭遇了什么。哲思者。讨厌的、该死的…哲思者。这种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敢当众说话了?
叶卡缇听不懂内容,但她理解语言的结构。男人的说法,应该是默认概念神高于法则神,法则神高于威能神。可…区别是什么?
威能神受限于法则,这句还勉强能猜。“神史”中,海神用海水补天、用灵石补天、用自己补天,而天神直接“命令”天壳复原,这是不是“威能”和“法则”的差别?
法则神受困于概念,概念神不可认知……又是在说什么?什么叫概念神?什么叫不可认知?“不可认知”是比“可认知”更厉害的意思吗?还是“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意思?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回答不了,就质问动机。这比各说各话要恶毒得多。一个是要解决问题,一个是要解决对方。
“亚历克,尊敬的使女。我只想知道,我所信奉的神明是什么神。”自称亚历克的男人,语速比先前加快了些。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开始用“我所信奉的”这种违心的前缀保护自己。但既然来了,他还是决定壮着胆说下去。
“威能神可以毁灭世界;法则神能够无中生有,创造世界,但仍被‘有’和‘无’的概念所限制;概念神不被概念所约束,不被因果所涵盖。无法用语言描述,无法凭心智理解。我该如何赞颂一位不可描述的神明?又该如何信奉一个不可理解的存在?这令我感到困扰。”
他说感到困扰。这个三十七岁的年轻人一点儿都不困扰,他只想让别人困扰。凭借别人的困扰,彰显自己的卓越。他的恋人正躲在人群的另一个角落,胆怯地注视着他。
他们是“晨曦学会”的成员。那原本是个非常隐秘的组织,神座更迭后,渐渐浮出水面,开始以不那么稳妥的方式招募学员。亚历克和他的恋人,就是这一时期的新生。
“晨曦学会”的宗旨是“无禁的求知”。他们从来没有跟神明做对的打算,更从没安排过某个憨货去探测神教的底线。但结果就是…他们透过那个憨货,知晓了神教的底线。亚历克…居然活下来了。
“‘如果没有神明,你依旧信奉神明吗?’我曾在无数个夜晚诘问自己。如果我信奉神明,是因为有神明,我敢说自己虔诚吗?昧于因果的信奉,是真正的虔诚吗?”亚历克在使女面前说出这种话,他居然活下来了。
解救叶卡缇的,是一位身型高壮的酿酒师。他和使女一样没听懂亚历克的内容,他和使女一样感受到深深的冒犯。又和使女不同,他想打人的时候,立刻就能打人。
解救亚历克的,是一心想把他烧死的叶卡缇。在“圣宫”受训期间,“执事”只露面过一次,勉励与祝福之外,还传达了来自“圣女”的禁令:
不可打杀信众;不可打杀无信者;不可打杀亵神者;
不可说人有信;不可定人无信;不可判人亵神。
禁令只针对教所,只针对使女。残影可不是什么善种,“禁令的内容”只和“教所的定位”有关。
“教所”严格区别于“圣所”,是一个无权执法的,绝对温柔的,纯善的存在。它未来有可能会是“天网”的基底,或者基底的一部分。尚在试行,一切还不确定。如果被“天网”所用,那“教所”就更得是温和的。连话都不让人说,你怎么获取真实的情报?
另一方面,随着“窃取神座”的过程中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日益加深,叶玄认为真正的威胁,只来自公然宣称“洛拉玛是伪神,世上另有真神”的家伙。除此之外,不信神的人,或者像“泰伯坦”那种所谓的“哲思者”,都不算特别危险。
沃夫冈伽的绝大多数人需要一尊神明,这一点至少几代人之内不会改变。因此只要“洛拉玛”对面没有“另一个神”,神座就不会动摇。
按照初步的设想,生杀予夺之权应该尽可能留在国王手中,而神教只确保对国王的生杀予夺。没必要针对民众,也针对不过来。“渎神”这种名目,就和中原顺帝国的“腹心篡逆”一样,是一种几乎无法抗辩的死罪。它会把原本不是敌人的势力给逼成敌人。必要时可以动用,但最好慎之又慎。
“教所”和“圣所”不同。圣所即王宫,它是有总数的。而教所可能无穷多,未来可能一个城里就有许多教所,还可能遍布乡野与农庄。她们要是有权力杀人……
不得不承认,某些方面“厄古斯神教”真的很了不起。“圣所神卫”的生杀之权,更甚“监国雨露”。但他们好像还真是不太滥杀,也不见怎么索贿。滥杀当然有,索贿当然也有。只是在叶玄看来,其恶劣程度与权柄之大远远不能相称。
索贿方面的克制,叶玄能理解一小部分。神卫没有自己的宅邸,他们必须住在“黑方”中的某个小格子里,不方便拥有外财。神卫禁止着便服离开黑方,准确来说,他们就没有便服。他们还禁止蓄发,就算偷得便服也藏不住身份。这就很难在“黑方”之外拥有自己的“窝点”。他们都是无根者,肉身方面的享乐天然少了大半。尽管并未除绝,比如采耳还是爽的,但终归不可同日而语。
索贿不多也就算了,滥杀是怎么克制住的?苦行之人,难道不需要透过施虐以求“平衡”吗?个别人心境超绝也就算了,普遍都不滥杀,是怎么克制住的?叶玄审问过许多人,也请教过许多人,没有找到一个以“中原城主”的视角所能接受的“机制”上的制衡。
“大主教说,慎用法锤。”这就是“圣所主教”们给他的答案。
就这?就因为大主教说?没有标尺吗,比如每年杀够多少人就要问责?
没有标尺。处决渎神者和其他所有日常一样,需要定期呈书上报,至少被叶玄询问的主教们表示,没有在“杀人多”的年份感觉到额外的压力。叶玄相信他们没说谎,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说谎。
但叶玄不相信洛拉玛,不相信雨露。他有无限接近十成的把握:“教所”那些婆娘一旦掌权,她们必定滥杀,必然索贿。所以他不给权,他宁可让泰伯坦那样的人从水面下浮出来。
谁也不敢说这样对还是不对,只能一边做一边观察。他只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由松到紧容易,由紧到松,千难万难。教所那些婆娘,不给她们权力容易,给了再夺回来,千难万难。
权力这东西,一眨眼就会变成“势力”。连枯荣城那巴掌大的地方都是如此,一个城主借着蝗灾的淫威,在几步就能杀到的眼皮底下削“刑律司”的权,他都能感受到自下而上的反弹,何况红土。
另有一重不可言说的因由:逼迫别人信奉一个捏造出的神,叶玄很难理直气壮地干这件事……
清尘则全无所谓。在她看来,神权是只王权的变种,甚至很难说谁是谁的“进阶”。神教处死“渎神者”和当年凉帝国处死“妄议者”没什么不同。厄古斯笼罩下的沃夫冈伽,很难简单评价为好或不好,但至少比武人林立的中原“更有意思”。
对“妄议神明”的管控过于宽松,这是清尘远离中枢的后果之一。如果她在,绝不会允许“教所”的“使女”们给人欺负到那种地步。而残影为了“天网”那点屁事,放任了叶玄的放任。清尘打不过残影,但她还是很想找个机会,收拾那贱人一顿。
无信者。这是“厄古斯”时期没有的概念。是残影初占“卢索索”时,为求平衡而捏造出的新词。厄古斯的阴影下只有“信奉者”和“渎神者”,“无信”就是“渎神”。
“洛拉玛”时期,“无信者”的概念被延续下来。其含义也回归了字面的表述。残影被迫捏造这一词汇时,“无信者”是指代那些信奉厄古斯的人。她毕竟不能把大半个城都屠了。而现在“无信者”的意思,就是“无信者”了。
当然,极少有人会公开说自己无信,代价依然太大。就算不被杀,也可能挨打;就算不挨打,也找不到雇主和生意伙伴,更不可能在王廷得到官职。如果真的无信,又何妨假信呢?
只是“无信者“这个概念被延续下来。至少在神教的语境下,“无信”和“渎神”是有区别的。
“洛拉玛是伪神,世上另有真神。”这叫渎神。
“世上没有神。”“神明不可知。”这叫无信。
无信者会被排挤、被打压。会有某种力量,暗戳戳鼓励这种打压。比如“酿酒师殴打亚历克”被认定为一场“事故”,是亚历克绊倒了他,他刚好握成拳头的右手,刚好砸到了亚历克脸上。酿酒师没有受伤,亚历克无需赔偿。暗地里的阴损,说是默契也好、共谋也罢,反正“无信”本身是不判罪的。
就算有人渎神,“教所”也不能杀人。除非有人攻打教所,否则任何情况下,教所都不能杀人。这是“失去清尘的中枢”对下划出的底线。
对渎神者的制裁,包括渎神者的认定,都由“圣所”执行。可圣所就是王宫,离民众该有多远呀。非到万不得已,圣所有什么动力去“平民区”揪找渎神者呢?如果这不算功绩的话,那岂不是揪出越多…越显得自己没管好么。
叶卡缇深知,如果那个叫“亚历克”的家伙被信众打死在“教所”里,“圣宫”会认为那是她授意的。叶卡缇深知,高层对“教所”的种种限制绝非浮于表面,万一打死了人,自己真会受到惩处。故而千般不愿,她还是救下了那个找茬的男人。
“打手,我可以养一些打手。”痛欧亚历克的酿酒师启发了她。“以这种名目打人,只要不打死就不会判罪。我自己养的,下手知道轻重,闹出人命的隐患反而更小。
嗯…现在不行。等我晋升到‘教所长席’,可以支配钱财的时候吧。‘教所’权力很小,但漏洞很大,这多半也是因果。‘长席’挪用一些‘奉献’还挺容易的。就算挪用不了,我也养得起人。关键是现在的‘长席’肯定不能允许。
不会太久的。教所里只有我和‘长席’两个是洛拉玛人,等到教所‘扩新’,或者神教的任何部所‘扩新’,她要么调离要么升迁,下一个只能是我。”
“叶卡……”一声轻唤,打断了叶卡缇的思绪。她探手在女儿肩头拍了两下,眉头锁得更紧。叶卡缇的奴名是叶卡,本名摘掉一个音节,简单又方便。女儿叫维泽,北境最常用的奴名之一,小草的意思。维泽第一次见到小草,是一百三十二岁。
直到今天,“维泽”也不知道“叶卡”是自己的妈妈。她知道叶卡是亲近的,可以依赖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妈妈,也不能完全理解妈妈的含义。
“还不能让人知道女儿住在地窖里。这瞒不住,但是越晚越好。‘洛拉玛人得到自由,又主动回归囚奴的生活’,这会阻碍我晋升。我权力越大,位阶越高,这事的影响就越小。高到一定地步,或许还能反过来博取同情。但现在不行,圣宫不会重用一个连家事都摆不平的使女。想让别人体谅我,我得先变得‘有用’。现在不够,远远不够。”
四个月后,“叶卡缇-洛拉玛”升任“教所长席”。隔年经“圣宫”许可,于“塞姆路王国”新设三处“教所”,分别位于平民区、贫民窟和城西近郊。自此,王国辖内的教所扩展为“教所”与“支教所”两阶。只受教规而不受刑律的“使女”渐渐演变成一股全新的势力。
“豁免”带来的好处,远不是“豁免”本身所能涵盖。教所无权执法,却有权抗法。于是国王想杀的人,甚至王国要剿的匪,每每逃入“教所”以求庇护。而“教所”名义上由神教直管,王国兵只能拱卫,不可入侵。
身为一个“未入壮年便沦为囚奴”的“礼仪大臣家的长女”,叶卡缇不曾理过细政,但一心想当首相的她,早早就明白“制衡术”的基本。她相信“圣宫”乃至更高的“泪宫”乐于见到眼下的局面。信徒执政,雨露监国?王宫即是圣所,同一处宫檐下住得久了,难免沆瀣。
“教所”直属“圣宫”。仅凭这一条,叶卡缇就能断定:“圣宫”不介意自己给王廷惹些麻烦。甚至于…她不可言明的职责之一,正是给王廷惹些麻烦。
三年后,叶卡缇升任“圣宫执事”,分管该区全部“教所”。
“对不起。如果你们能活十年,也许就能活更久。”九年后,叶卡缇调任珀瑟,进入神教中枢。见到了那个…曾说予她奇妙预言的骗子——鹰王,莫维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