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黑方

第127章 黑方

沃夫冈伽近海处的风浪,比之“丰临城”要温和许多。千百条盘绕在周围的“小丑鱼”仿佛永远不会知到,自己无力咬开“细雨号”的船底。它们撕咬漂浮在海面的任何东西,不管是船,还是同伴的尸体。

云大所着《天演》中写得明白:这并不蠢,而是一种近乎于大巧的拙。通常来说,漂浮在海面的不是鱼尸,就是鸟尸。“通常”的意思大概是千百万年,乃至更久。

日暮西垂,霞光和煦。有些吃腻了残影和冥烛的鬼蛾,正蜷缩在卧舱的小木床上,自食其力。

发霉的木门传来刺耳吱呀,破坏了舱内的淫靡。紧随在残影身后入屋的少主,显然不具备足够的威严来止息鬼蛾的谩骂。此情此景,能令她将脏话与口水一同咽进肚里的,唯有一人。

“青儿姐,我……”后面的话,她不知如何说。

“我刚刚没想你”像是不打自招。“我再也不敢了”更是句连自己都骗不过的鬼话。而且…只是想,应该没关系吧?

气氛有些不对。残影这贱人居然没有趁机挖苦自己;叶玄窥见了这样一幕,目光居然没有波荡。青儿姐倒是无甚异常,但她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异常。

“你们…有事吗?”

没人回答。却见木青儿缓步走到床首,矮身坐于榻沿,自背后拥住了鬼蛾。上一次,她上一次这样拥着她,还是鬼蛾被“烬手”灼伤了左臂,寒星替她解下烙进肉里的绳鞭时。

木青儿的胸脯和体温令鬼蛾的身子瞬时瘫软。片晌后,鬼蛾才知觉到,这是真正的瘫软,而非心中的荡漾。

没有一处一处点她穴道,强横无匹的真气悍然侵入经脉,霸占了所有通路。

“我得将你的舌头剪了。”鬼蛾迷惑的神情尚来不及转为惊恐,叶玄给了她答案。

“别!唔……”不等鬼蛾指天发誓,残影捏住了她的鼻子。利索得仿佛每天都做。通常而言,滑腻的舌头很难用手指钳住,通常。如果一个练过“鹊桥”,一个被封了经脉,那就不同。

“呃!!!”剧痛只有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昏厥赐予的深眠。

…………

“她的舌头,果然比别人更长。”鬼蛾很难分辨,这话是听见的还是梦见的。凤眼迷离的她,用了十几个呼吸的工夫才彻底找回了意识。残影还站在床边,只是没再捏她的鼻子。

像是发自本能,又像发了疯一般,鬼蛾猛力将双手一齐塞入口中。真真切切摸到一根完整的肉条之后才忽然想起,要确认舌头还在不在,根本无需用手。

醒来后的鬼蛾仍靠在木青儿怀中,透入窗缝的赤霞早已不见。孤月高悬,孤船轻荡。

“我们所有人中,就属你最爱吃。要是余生既不能说话,又不能知味,那该多难受啊。对不起,小蛾,我用这种狗屁借口,将守秘的责任丢给了你。其实…只是因为我太自私、太软弱。如果有朝一日,你的片言只语害死了所有人,临死前你要记得,这事怨我。”低矮狭窄的床面坐了三人,显得十分拥挤。一身黑衣的叶玄望着对面裤带松垮的鬼蛾,极难得地,没有生出猥琐之念。

鬼蛾的双手,已从嘴中退了出来。舌头肥了一圈,感觉像被钳子夹过,而非被剪刀剪过。体内真气流转也已畅行无碍。惊魂未定的她终于相信,舌头应该是保住了。

狂喜与狂怒争相喷涌,皆一闪而逝。“片言只语”“害死所有人”……包藏在安抚里的训诫,技巧十分拙劣。拙劣,但是沉重。沉重到足以令她怀疑,舌头留在自己口中,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在枯荣城的时候,我和小影用假情报试过你上百次。初时是真正的试探,后来就只为了好玩儿。无一例外,你全都说了出去。久而久之,我们对你的了解也更深了些。

你一旦开始说话,就绝无可能控制自己说什么,不说什么,事后也很可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曾有很多次,至少超过十次,当我们质问你,你发誓赌咒说自己没有漏嘴,我们也基本相信你的赌咒,尤其当你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真相就是:你说过,又忘了。因此,要是指望你谨言慎行,我还不如现在就抹了脖子。

但是……你可以不说话。你无法控制自己说什么,不说什么。但你能控制自己说,还是不说。取‘罗摩遗产’那次,为防泄密,我把你禁足在我身边。你很生气,整整五天五夜,没跟我说一句话!

小蛾,全家人的性命,就系在你的舌头上。我能不能恳请你……余生,做个哑巴。”

舱内,烛灯昏暗。鬼蛾依旧靠坐在木青儿怀中,凌乱的喘息渐转平顺,进而安静悠长。她用一整夜的沉默,给出了答复。

…………

青、玄、影、蛾、星、雁、烛、尘八人,分立在两条小木舟上,眼看着“细雨号”的船身一寸一寸被海水吞没。小舟在浪头的冲击下,摇晃得让人难受,八人却似商量好的一般,直待到烈日烧灼的海面之上再也寻不见“细雨”的思缕痕迹,才纷纷坐入舟腹。

仿佛是一场诀别,与那片黄土的诀别。自认为对那片土地从未生出半分情感,更绝不会有半点留恋的木青儿,竟也莫明有些动容。只有“尼斯娅”始终坐着,胯骨歪斜的她在摇晃的小舟里,就算想站也站不住。

蚊蝇般密集的小丑鱼,锲而不舍地追逐、撕咬着被真气包裹的小木舟,发出令人焦躁的哆哆声。若有一日,黄土与红土的文字得以互通互译,“众星捧月”一词,大概会被误认为是种恶毒的诅咒。

划至距崖壁约二十丈处,众人弃了小舟,踏水掠向崖底。小丑鱼会帮忙撕碎小舟,销毁掉源自“黄土大陆”的最后几片木料。

八人带着一个不会武、半残废的“洛拉玛人”攀上崖顶,临高回望。除了刺眼的波光与无尽的苍茫,海天之间,再无他物。

“手中的兵刃”和“背上的竹箱”,这是他们除了彼此之外,仅有的东西。

“找个容易辨认的地方,把箱子埋了。”叶玄简短下令。无需额外的解释,这是在船上就已说好的事。他们不能背着满满八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到处招摇。待到进一步确认“沃夫冈伽”没有练气者之后,贴身的兵刃也要埋葬。唯一一件危险到不能埋在土中,必须彻底毁灭的东西,就是《日记》。用“沃夫冈伽文”记载着“巫术”秘奥的《日记》。

寒星的竹箱内,数十册各种版本的“浅草生”裹了六、七层厚厚的油布,没有油蜡封印,仍不放心。清尘只好将自己的油布分了大半给她,至于在丰临城搜购、索贿而得的那些珍本古籍,其实也无大用,烂就烂了吧。

甘甜的“弯刀”、风沙雁的“乌金细弩”、老土龙的“玄铁短钩”也伴着鬼蛾的满箱珠玉一并葬入红土。再见天日,不知是何年月了。

风大矛的“金刀”、仇诗迈的“白虹”以及楚天穷那柄被斩断的“谷稻”则根本没有上船。它们被弃在木园之内,任凭能者得之。

“先打猎吧,熏些肉干出来。落单的‘神卫’怕是没那么好找。”念及今晨和正午的两餐,残影觉得该首先解决食物的问题。发霉的东西,她再也不想吃了。

“不是找到村子了么?抢就行了!”鬼蛾深深吸了口气,将涌到口边的质问咽了回去。不能说话,太他妈难受了!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纵容自己。事关全家人的生死,禁言一事,绝非儿戏。她也曾想过,能不能只和家人说话,不跟外人说。但既然叶玄和残影都认为不行,那就是不行。事关全家人的生死,她宁愿相信他们,而非自己。

于是她一把拽过叶玄的右手,用指甲在对方手心狠狠写了一个“抢”字。

叶玄手心被划得生疼,望向鬼蛾的目光满是歉疚。他轻轻握住停留在掌心的指尖,温声开解道:“我们对这边的了解还太少,低调行事。”

毁船登岸前,木叶二人先行探路,趁夜潜入了一个村落。借着稀薄的月光,寻了个外墙最高的院子,翻身而入。制住屋舍中的一对男女后,黑衣蒙面的叶玄命令对方交出所有财物,无甚波折地得到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这究竟是不是全部财物,他并不在乎。抢劫,是为了遮掩后面问话的意图。

叶玄问了三个问题:附近最有钱的人住在哪儿?距此最近的“圣所”在哪儿?这个王国最强的武士是谁,有多强?

他真正关心的问题,是后两个。第一个问题与抢劫一样,都是遮掩。

对话刚一开始,叶玄就发现自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每一个音节,都让他确信对方讲的是“沃夫冈伽语”,但所有音节拼凑在一起,他就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倒是木青儿不怎么费力就听懂了对方的意思,而后翻译给了叶玄。说翻译不太准确,实际只是复述。

当年的“维泽”虽然是奴,但公主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因此木青儿至少听过数千名不同的沃夫冈伽人讲话。而叶玄总共只听过四个人说沃夫冈伽语,其中一个,还是他自己教出来的残影。

一场艰难的对话,套问出这样几条情报:

其一:最近的“圣所”距此约两万脒;“圣堂”没去过,不知道有多远;“圣殿”更没去过,那不是普通人能去的地方。

其二:这个村落属于“歌格舒”王国,王国的“首席武士”名叫“汉萨尔”。至于“汉萨尔”强到什么地步,这问题让被抢的屋主十分为难,他当然没见过“首席武士”大人。直到被黑衣劫匪追问“汉萨尔能一拳打断你院中那棵树吗?”始终保持着惊惧的屋主,神情里透出明显的诧异:“这…怎么可能?”

“如果汉萨尔不行,那谁能做到?”黑衣劫匪不依不饶。

“斑牙象?不…不,是您!比汉萨尔更威猛的勇者,求求您,放过我和我的妻子。”

由此,叶玄大致可以推断出“巫术”并未在这个世界泛滥,这片土地也没有类似“安修”那样的传说。

沃夫冈伽计量长度的“脒”,让叶玄感觉很不适应,虽然他从小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中原人说的“一丈”大致可以换算成沃夫冈伽的“三脒”。但叶玄此时尚不清楚“脒”这种说法的由来。

沃夫冈伽最为常见的一种家畜,叫做“脒脒”。形貌近似于黄土大陆的“羊”。又与“羊”不同,“脒脒”吃草,也吃屎。几乎所有草食动物的粪便,都能作为“脒脒”的饲料,是种极好养活的畜生。“脒脒”之名,是模拟此物的叫声而得。正如中原人也将“羊”称为“咩咩”。叶红儿带到中原的那个羊皮本,实际应该叫“脒皮本”。

一只成年公“脒脒”的体长,大致就是“一脒”。当需要描述较长的间距时,沃夫冈伽人不会像中原人一样,将“丈”换算成“里”,而是直接使用“十脒、百脒、千脒、万脒、十万脒……”总而言之,“脒”就是计量长短的唯一基准。

一根“脒脒毛”的粗细,是一“毫脒”;一只“脒脒碲”的宽度,是一“碲脒”。当然,沃夫冈伽人不会蠢到牵着一头“脒脒”去度量短长,有史记载的数千年前,他们就有了“脒尺”。

“武士”是一个叶玄开口时有些拿不准的词汇,从对方的回答来看,应该是没有用错。按照沃夫冈伽的传统,“武士”和“战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战士的职责是战争,武士的职责是“御前决斗”和“比武审判”。

通常来说,“首席武士”象征着一个王国的最强单人战力。如此宝贵的资源,当然不能直接投入战场。他们的责任是——在战争开始前,结束战争。

“御前决斗”用于解决不同“王国”之间的争端。当两国发生分歧,且双方国王都不愿兵戎相向时,就会由两国的“首席武士”进行“御前决斗”。所谓“御前”,最初的意思是指:双方国王共同在场,亲眼见证。后来这种事情越来越多,慢慢演变成了“国王的使者带着信物”也行。“御前决斗”由“圣堂”指派的神卫的主持,战败一方若违背信约,视同渎神。

“比武审判”则用于解决“王国内部”的争端。通常是贵族与贵族间的摩擦,偶尔也涉及贵族与王族的冲突。贵族所豢养的“家族武士”若能在决斗中立下功勋,就有机会“嫁给”贵族的女儿。对平民而言,这是最快的晋升途径。换言之,一个没有女儿的贵族,很难招募到真正强悍的“武士”。

为了尽快捕到足够多的猎物,也为了捕猎时所展现的“不合常理”的手段莫要给人瞧见,木叶一行人小心翼翼走入了巨树组成的林海。如此巨大的树木在中原十分罕见,这里却是寻常。

每经过一棵巨树,叶玄就挥刀划上一下,以防在林海之中迷失方向。没走太久,凭借武人的知觉,便已隐约感受到高处传来的窥视。

粗壮的枝蔓和深绿近黑的叶片后,藏匿着十几对碧幽幽的瞳孔,好奇似乎大过杀意。事实证明,好奇是一种极端危险的品质。这些半人高的“棕毛、碧眼的猿猴”绝非森林中最先遇到“访客”的动物,最终却是它们,变成了访客背囊中焦黑的肉干。

猿肉味道酸苦,九人皱着眉头饱餐一顿后,便依照那日“被抢的男人”所指,朝“圣所”的方向行去。一个大致的方位,脚下没有明显的路,只依稀有些人畜踩过的痕迹。据说“圣所”与村落之间,还隔着许多个村落。

“尼斯娅”被留在了一处陡峭到绝无可能活着蹭下去的山顶上。一张防雨的帐布、烘烤到几乎变成焦炭的猿肉、六只鼓胀的水囊、一柄锋利的匕首。这是留给尼斯娅的全部。猿肉的分量吃上几个月不成问题,会不会变质,没有把握,只能寄望于这里比海上干燥许多。六只水囊,应该足够支撑到下一次降雨。

鬼蛾的舌头,叶玄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剪掉。尼斯娅的“哑药”却是早在“丰临城”就备好了的。毁船登岸之前,已经逼着她服下。她不识字、不能开口,就算亲眼看过木叶一行在攀山和狩猎时所展现的特异,如今也很难清楚地告诉别人。万一她落在别人手里的话。

在这山多林密的地方,迷路几乎是必然的。他们只能强行能记住“这座山”相对于那个“被抢村落”和那片“广袤林海”的方位与距离。凭残影的记忆,应该不会将她弄丢。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找人。只要找到有人的地方,就能顺着人的指引,找到人更多的地方。人足够多的地方,必有“圣所”。他们不在乎自己找到的是哪一个“圣所”,只要有穿紫袍的神卫就行。他们要的,是“紫袍。”

“这身衣裳太难受了!鞋更难受!”鬼蛾可以忍着不说话,但这不代表她能憋得住抱怨。步行赶路两个多时辰后,坐在树荫下休息的她拉过残影的左手,极快速地在手心写道。

“你一个吃过土的人,还怕硌脚?”残影的心情不怎么好,没有多余的情绪安慰鬼蛾。公主不在这里,她的失落似乎比叶玄更甚。

那日木、叶二人潜入村子,不止抢了钱,还有衣裳。也亏得是选了一户围墙最高的院子,寻常人家只怕未必能刮出整整十套女人的衣裳。还有硬底布鞋,对平民而言这是很奢侈的东西,无论沃夫冈伽还是中原。

其实那“被抢的妇人”身型与鬼蛾最是相近,其余几人的衣鞋更加别扭。然而正是小时候受过最多苦的鬼蛾,长大后,最受不得苦。路上有好几次,鬼蛾试图脱掉鞋子赤脚走路,都被残影勒令穿上。他们必须学会隐藏与“巫术”有关的一切特质,从现在起,就要开始适应。

这一行队伍,绝无可能长久隐匿在人群之中。无论走到哪里都势必会吸引周围的目光。原因在于,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冥烛五个,有着太过明显的“中原人”相貌,沃夫冈伽没有“中原人”。反倒是叶玄、木青儿、清尘三个,若是单独行动或许没那么扎眼。

叶玄有着一半的“洛拉玛人”血统,本地人见了他,大概会强行认为:这个男人只是长得有点奇怪。

木青儿是纯粹的“洛拉玛人”。洛拉玛在红土虽属异类,但再怎么不同,也只是“皮相”的不同。“骨相”层面上,“洛拉玛人”与其他族群的“沃夫冈伽人”并无太大差别。否则当年的“大清洁”也就无需辛苦神卫剥光路人的衣服,一寸一寸察看身上是否有痣了。

清尘的容貌与木青儿有些相似。木青儿觉得不像,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至少比残影、鬼蛾等人更像。像木青儿,像洛拉玛,那就意味着她与叶玄一样,可以被强行看做“长相奇怪的本地人”。毕竟,对于那些“不知有黄土”的沃夫冈伽人来说,“长相奇怪”是比“来自异大陆”合理太多的解释。

八人的兵刃,都用粗布裹着。虽然从外观上仍可猜出那是兵刃,但至少藏住了内里的“异域风情”。

令人庆幸的一点是,在炎热更甚“丰临”的沃夫冈伽,草帽、兜帽之类的东西算是寻常之物。偶尔遇到路人,只要对方不走近细瞧,帽檐遮蔽之下倒也看不出太过明显的特异。

“这种山野小路,能混过去。进了城麻烦就大了。”刚刚用凶狠的目光逼退了六个手执钢叉,拎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的男人,叶玄语带忧虑地嘟囔道。他不确定刚刚那六个男人有没有歹意,对方喊的话,他又没听懂。“是我太紧张了,应该拿他们练练对话。”叶玄心想。

一门语言,无非“听、说、读、写。”后面三样,叶玄都没问题。唯独听,欠着火候。

“我们五个先不进城。”残影心不甘情不愿地,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若换做从前,她多半会说“她们四个先不进城。”

一行人主动放慢进行之速,寻机与路上遇到的人攀谈,尽量在不引起猜疑的情形下获取更多情报。他们不能揪住一个人问太多问题,否则会暴露出他们对过往两百多年的历史一无所知,那就只好将路人杀了。叶玄不想这样。涉及到自己与家人的安危时,他能够动手杀掉无辜的人,但做不到毫无负担。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用不血流的手段达成目的。

与更多人交谈,也让叶玄逐渐适应了“通俗”的沃夫冈伽语。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初时听不懂别人说话”了。不仅仅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节奏”,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格罗萨与安涅瑟都在王宫长大,承袭的是贵族那一套繁复且矫情话语体系。安涅瑟说话虽以短句为主,但这不妨碍她的修辞中包含许多“平民根本没学过”的“敬语”和“贬语”。

而叶玄登陆红土之后,对话的都是平民。若类比成中原语,就有点像是听惯了“不敢请教尊驾高姓”的人,忽然问被“你谁呀”……

六天后,木叶一行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一座名叫“珂隆陀”的城池。而原本的目标“歌格舒城”也不知偏离了多远。沃夫冈伽“南境”有“帝国”君临;“北境”则诸国林立,“一城即一国”是较为寻常的图景。这样的格局在公主逃离后的两百多年,似乎没有改变。他由此猜想,或许沃夫冈伽的“南境”地势平坦,“北境”则以山地为主。

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冥烛五人,在“珂隆陀城”附近的一座山顶上扎营。说是扎营,根本没带帐篷,只能拔草、砍树以做床榻。那是一座不算太高,但极其陡峭的小山,没练过“巫术”的人几乎不可能攀上去。对她们而言,这是比“密林”更安稳的所在。

“珂隆陀城”的城墙是夯土所筑,呈暗红之色,墙面未附砖石。城墙高九脒左右,厚度更远非枯荣城的“外城”可比。但这并不代表它比枯荣城更大。事实上,“珂隆陀城”比“枯荣城”小好几倍,城墙更高更厚,主要是因为这个世界有“军队”。黄土大陆在“灾害纪元”以前,有记载的近万年历史中,“城墙”也永远是最最重要的军器,比刀枪重要得多。

叶玄、木青儿、清尘三人,当然不敢从正门入城,他们被粗布包裹着的兵刃经不起盘查,那是雪脏、暗水和腥芒。木青儿被粗布包裹着的身体更经不起盘查,那是一副白璧无瑕、通身无痣的胴体。

在城郊候至深夜,三人攀墙而上,纵身跃入城内。只要距城门够远,避过巡查不算太难。毕竟这个世界的常识,尚未被“火水旱蝗”所冲毁。

“珂隆陀城”没有宵禁,不过除了酒馆附近的地方,后半夜街上也没什么人。城内有一处“圣所”,他们需要向人打听具体的方位。进入人多眼杂的酒馆不是个好主意。叶玄与人沟通的本领虽在突飞猛进,但还没有信心听懂醉汉的说话。总不能隔几句就让师姐翻译一句。清尘更开不了口,她再如何聪慧,也绝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通晓一门语言。

泛着刺鼻腥臊的巷角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是个不错的情报来源。拇指盖大小的一枚暗白色钱币,轻易换取到了“圣所”的位置,还附带一条额外的惊喜——两天前,有一批从“圣堂”来的使者入了“珂隆陀城”。使者们来做什么,流浪汉不清楚。

“运气不错。”听过叶玄转述的情报,清尘小声道。

《日记》中没有详细描述过“厄古斯神教”是一个怎样的势力,不过木青儿毕竟在“昆斯特”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对于这种在红土大陆属于“常识”的内容还是有所了解。

神教自上而下,分为三个层阶:圣殿;圣堂;圣所。

“圣殿”是“厄古斯神教”的中枢,也称教廷。据说是世间唯一可以聆听到“神谕”的地方,也是距离“神殿”最近的地方。当初就是在那里,“大祭司”经由神明启示,确知了“洛拉玛一族”是散播瘟疫的“女巫”。

“圣堂”是平民、贵族乃至国王们可以前往膜拜、奉献的至高之处,“圣殿”只对极少数受到眷顾的神卫敞开,凡人不可直视。

“圣所”是圣堂的分支。整个红土大陆只有且只能有十三座“圣堂”,这似乎也是很久以前传下的“神谕”。至于为什么是十三,木青儿不懂。“圣所”则可以无穷多,有城的地方,必有圣所。没有城的地方,也可以有圣所。

代表“厄古斯神教”的颜色,是紫色。这片陆地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天然形成的紫。没有紫木、没有紫花、没有紫色皮毛的畜生、没有紫色身体的蛇虫、没有紫水晶、没有紫宝石。

依据教廷的宣称:神明取走了紫色,赐予衪的仆役。

因此在沃夫冈伽,只有“神教”的人可以穿紫袍。紫色的染料,更是只有“圣堂”和“圣殿”才有资格调制。就连“圣所”也不行。“圣所”的神卫们穿的紫袍,都是由“圣堂”派发。

叶玄需要紫袍,需要很多套。唯有披上紫袍,他才能带着残影等人,堂而皇之地跋涉尚不知有多远的路程,去到“昆斯特”;唯有披上紫袍,酒馆和旅店中的人们才不敢窥视兜帽遮掩下的容颜;唯有披上紫袍,城中的巡兵才不敢勒令因帽沿拉得太低而完全瞧不清面孔的他们:把脸给我露出来!

如清尘所说,遇到“圣堂”派出的使者,的确是种莫大的幸运。“一群神卫在归途中失踪”和“一个圣所丢了七八套紫袍”所引发的猜疑,不可同日而语。失踪可能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野兽,比如毒蜂,比如泥流。但丢了七八套紫袍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有人想冒充神卫。

叶玄很喜欢遇事有人商量的感觉,但这件事,实在简单到无需与清尘商量。他们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是截杀那批使者。就算只从获取情报的层面考虑,“圣堂”出来的人,也必定对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现状有更多了解。

如果“黄土大陆”的人情世故对神教中人同样适用的话,那基本可以推断出使者们住在“圣所”而不是“旅店”。正如航帮总舵的人物去到分舵,绝没有住客栈的道理。

麻烦处在于,不知道使者们会在“圣所”住多久。盯梢不是个好主意。在城内,帽沿遮住整张脸是不被允许的,而叶玄和清尘都有着“一旦仔细看,就会觉得奇怪”的容貌。木青儿更是顶着一张血统纯正的“洛拉玛人”面孔。

叶玄直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洛拉玛人”究竟是怎样的处境。他曾试着询问路人:“你见过洛拉玛人吗?”路人立即变得十分紧张,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两次询问不同的人,都是这种的反应。如果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种族,他们为什么要紧张?

这是否说明,“洛拉玛人”没有在“大清洁”中被彻底洗光?

这是否说明,今时今日的沃夫冈伽,仍有人在窝藏“女巫”?

这是否说明,教廷对此仍穷追不舍,念念不忘?

无论如何,木青儿、叶玄这一个半“洛拉玛人”和清尘这个长得很像“洛拉玛”的中原人,实在不适合游荡在“圣所”附近盯梢。“珂隆陀城”也不像“枯荣城”那样,有着许多三层甚至更高的楼宇可供藏匿。“圣所”周围最高的房子,就是一层。若是大白天趴在屋顶上,那跟自首也没什么区别。

昨夜翻墙入城时并不觉得,到了白天叶玄才发现,城里居然有这么多人!师姐早就说过,“昆斯特城”里人挺多的。当时叶玄自然而然地认为,挺多的意思,就是挺多。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师姐对“量词”的使用向来都很敷衍。略多是挺多,挺多是挺多,很多是挺多,极多也是挺多。

其实严格说来,这里的人不是“多”,而是“密”。“密”到有些违背中原人的常识。一路从海崖之畔走到“珂隆陀”,沿途到处是山,他不觉得有那么多耕地。一夜一日在城中所见,他也不觉得这座城很富裕。

究竟是当过百多年城主的人,他不自觉地开始琢磨:粮是哪儿来的?这样的地形地貌,要从远处运粮过来,得多贵呢?然而这城里的人,衣不蔽体的比比皆是,皮包骨头的好像还真没几个。

虽然很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此刻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们已经绕着“圣所”转了三圈,既不入内也不离去,再这么下去怕是会引起猜疑。

“嗯,有点意思。”转身离开时,清尘喃喃自语。

当年忘月楼中,叶玄答应要给她一个新世界。今日,是登陆后的第十三天,她对这个新世界愈发满意。亲眼看过“圣所”之后,清尘至少可以确信:这不是一个“蠢人驯化了更蠢的人,只需她一剑出鞘,就能海晏河清”的世界。神教…有点意思。

在清尘原本的想象中,“圣所”应该和黄土大陆的“圣神庙”“冥神庙”没太大差别:高高的围墙,庄严的殿宇,假装虔诚却掩不住市侩的神仆……这里的观感截然不同。

“圣所”没有围墙,那是一幢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建筑。清尘第一眼看去,或者说任何一个中原人第一眼看去,脑中都会浮现出同一种东西——棺材。

那是一个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方”。没有尖尖的屋顶,没有遮阳挡雨的屋檐,就是一个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方”!

“方”并不太大。围着“圣所”绕了一圈后,她确定这个“方”的每一面都是相等的长度。“方”也不算太高,目测有两个风大矛叠在一起那么高。

“方”是纯黑色的,坐落在赤红的泥土之上,显得格外扎眼。

当年“风寨”改建成“木园”是由清尘全权主持,她自认于建筑之道略懂些皮毛。要筑起这样一个“方”,可不简单。

“平顶”的房子非常容易坍塌,与“尖顶”相较,内里所需的“撑力”数倍不止。如果“黑方”的平顶与外墙一样,也是砖石所筑,那就还要再增出数倍的艰难。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一种审美上的默契,或许是隐约读懂了神教的诉说,她确信“屋顶”与“外墙”是相同的材质。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执掌过“木叶商团”的“尘掌柜”在意到这种地步。同样的事,丰临城“姚老板”的工队也能做到。

真正不可思议处在于:这黑方“横平竖直”到近乎和空想出来的一样精准,“棱角分明”到三沿交汇处给人一种“扎手”的感觉。

真正不可思议处在于:这幢其实不怎么宏伟的“黑方”,乍看之下竟让她这个根本不信鬼神的人…生出了敬畏。

乍看悚人,那也罢了。就当是两个世界的差异,还没彻底适应。然而细细一品,更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圣所”没有围墙,那是不是意味着,神卫没有隐私?他们是不是就连出门散个步,都要完全暴露在信众的注视之下?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想喘几口大气的时候,能去哪儿呢?

清尘再如何惊叹于那“黑方”的工艺,也不会真的相信“神迹”。只要那东西是人建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里面透光、透气绝不会好。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想喘几口大气的时候,会去哪儿呢?

如果神卫的“形貌”真的如木青儿所说的一样,想扮成平民混出去玩玩儿,几乎是不可能的。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想喘几口大气的时候,该去哪儿呢?

要么在棺材里憋屈,要么在人群中演戏。站在人世顶端的神卫,每天就过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就过这样的日子?

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除非,他们真的信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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