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装待发之日,以百人为首的队伍立于皇城墙下,戚长容一袭月牙白的长衫,抬头仰望城墙上的明黄色身影,气势不凡的站在人群中央。
耳边风声呼呼,头顶烈日照耀,在这人心浮动的乱世,戚长容却前所未有的冷静,哪怕站在曾经丧命的地方,她也能情绪平淡的望着上辈子导致她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
甚至嘴角还有一丝真心实意的笑意。
皇城上,在蒋伯文的陪同下,晋安皇在此为百人大军送行。
他眸光沉沉的低眸,眼里只有人群里最显眼的戚氏长容,这个他最为自豪的太子。
蒋伯文站在晋安皇身后一步的位置,对着晋安皇说道:“陛下,可否要将太子殿下唤上来嘱咐一二?”
晋安皇眸色冷淡,平静的摇头,启唇道:“不必。”
太子不会让他失望,亦不会让百姓失望,他相信太子。
听出晋安皇未曾说出的言外之意,蒋伯文不再多言,在晋安皇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也在认真打量戚长容。
那张面孔一如既往的稚嫩,只是在望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以往的敬重。
回京的这几日,他一直派人在暗中调查是谁在半路埋伏,拖延他回京的时间。
然而大量人力投下,仍不见任何结果。
幕后之人的踪迹消失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供人察觉的痕迹。
任凭他费尽心思,整个上京都溅不起丁点浪花。
君琛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方等候多时,见队伍迟迟不动身,便翻身下马行至戚长容身边,眸光微微一敛,抿唇道:“殿下,再不动身,天就黑了。”
说着,他抬头,不期然对上了城墙上晋安皇的目光。
晋安皇静静的望着君琛,眉眼间皆透露着威严,眼神波澜不惊。
面对他的注视,回想皇室的不公,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
周围的空气很压抑。
君琛蜷了蜷手指,暗暗的吸了口气,眼中阴郁一划而过,将心底的不服重新压了回去。
他收回目光,下意识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戚长容。
她看着晋安皇,而他看着她。
良久,当城墙上再无明黄色人影,一直肆虐于皇都的风也停了,戚长容终于发话。
“走吧。”
话落,她钻进队伍中唯一的豪华马车,而君琛则翻身上马,一脸冷煞的走在队伍最前面。
人群自动让开,宽阔的街道足以让数十人并排而行。
百姓们都知道此乃东宫太子前去平定东南之乱的队伍,自然心怀敬意。
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一路平安,下一刻,一袋新鲜的瓜果被扔上马车,骨碌碌的滚入车帘后面。
侍春被吓了一跳,正在处理政务的戚长容也慢悠悠的放下手中薄册,目光晦暗不明的盯着那袋瓜果发呆。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侍春拍了拍胸脯,轻声嘟囔:“怎么如此没规矩,将人误伤了可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更多的东西被扔上马车。
五花八门,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百姓们热情高涨,有人带了头,其余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将他们有可能需要的东西纷纷扔了出去。
再准确的砸上马车车板。
一时间,瓜果如雨下,很快堆满了马车所有空余角落。
“太子殿下一路小心!”
“草民等殿下平乱归来!”
“东南之地的人向来野蛮,殿下莫要对他们太过仁慈!”
来自四面八方的嘱咐纷纷传进戚长容耳中。
面对车上纷杂的几乎快堆不下的物件,侍春吓的惊呼:“他们是有银子没地方使了吗?!”
说完后,她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真真是一群鲁莽的莽夫!都不想想,万一要是伤到了殿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话虽如此说,但她语气里满是感动,眼中的笑意都快溢了出来。
百姓们如此热情和善,不正好说明她家殿下深得民心吗?
有百姓当后盾,谁能,谁敢动摇东宫的地位?
戚长容伸手,从中随意挑了一个在衣袖上擦了擦,然后一口咬下。
“殿下!奴婢还未验毒,您怎么能吃?”侍春连忙去抢,却扑了个空。
戚长容避开侍春再次伸来的手,想到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民谚,笑着说道:“不干不净,吃了不病,况且这些都是百姓们的心意,总不能辜负。”
“……”
好有道理的样子,就是不知道殿下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歪理。
死缠烂打非要跟来的蒋尤也被扔了个正着,他摸了摸微微发疼的额头,苦笑道:“太子出行真是盛大,看来之前在上京流传的流言蜚语并没能动摇她在百姓们心里的地位。”
无论是放火烧山,还是意图屠城,都是为了使大晋更加昌盛,凡是大晋子民,无一人有资格责怪于她。
听到蒋尤五味杂陈的话,君琛懒懒的应了一声:“她啊,不是任何风言风语都能打败的。”
蒋尤撇了撇嘴,不接话。
对于东宫太子,他打心底的看不上,然而人家是他的大舅子,而且这一次之所以他能跟着出来,也多亏戚长容在晋安皇面前说好话。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现在是有什么不满都说不得。
队伍缓缓驶出上京城门,君琛与蒋尤行在最前处。
身后传来熟悉的轻斥声,不待君琛回头,戚长容已经驱着骏马来到他的身边。
她一来,蒋尤就嘲讽她:“殿下身娇肉贵,怎么能像我们这些大老粗一样策马飞扬?”
蒋尤向来藏不住事,想到什么就实话实说了。
他看不上皇城的贵公子,平常人模人样,风流倜傥,骗得一大堆漂亮姑娘的倾心,可真到生死关头,一个两个连最重要的人都护不住。
而在他眼中,戚长容是贵公子中的贵公子……
身娇肉贵?
戚长容挑了挑眉,并没有否认。
从前侍春侍夏经常这样说,把她当成易碎的琉璃盏对待,那时候她无甚感觉。
但同样的话换成蒋尤说,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听出蒋尤的针对之意,戚长容恍若无意的笑了笑,眉宇间尽是英气,配上俊俏的过了分的面容,自成一股风流。
“车内瓜果满盈,又满是清香,极是拥挤,孤便只能出来与你们一起,待到下一个落脚点,等侍春将车内东西处理好后再行归去。”
无形炫耀最为致命。
听了她的话,蒋尤虽满脸不屑,却也没有再挑事。
……
御书房,一道密令传入晋安皇的耳中。
内侍仔细的将太子离京时的盛况描述给晋安皇听,中规中矩,不曾添油加醋。
元夷自小跟在晋安皇身边,说完后,他顿了顿:“陛下,太师刚回京,您就将太子殿下派遣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东宫势弱,臣子势大的场面不是陛下想看见的。
在朝中,唯一能与蒋家抗衡的也只有东宫,此次东宫离去,蒋家一家独大,势必会在朝堂弄的人心惶惶。
晋安皇问:“元夷,你认为蒋伯文如何?”
元夷沉默良久,好一会儿后才道:“玩弄政权的高手,危险性……极大。”
晋安皇又问:“那你觉得太子如何?”
这一次元夷没有迟疑,立刻答道:“太子天生聪慧,处事有道,又有赤子之心,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日后会是名扬天下的帝王。”
晋安皇再问:“此时的太子,与此时的蒋太师,他们二人若是交手,没有朕的干预,你认为谁输谁赢?”
这个问题有点不太好回答。
元夷苦笑:“陛下,您是在为难老奴。”
晋安皇摆了摆手:“无碍,你只管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元夷沉默不语,无论如何也不愿多说。
因为他心里明白,太子的身份虽比蒋伯文尊贵,可论政事,却不一定能斗得过他。
以蒋伯文的手段,如果不是陛下暗中压制,或许现在一切皆以不受控制。见他委实不愿意开口,晋安皇也不多加为难,微微粗糙的指腹摩擦着玉玺上的龙纹,他道:“蒋伯文是忠臣,能力非凡,近日又平复了淮水,在百姓心中,他是大功臣。”
“东宫隐隐被压了一头,太子如果想坐稳东宫,坐稳在百姓心中的地位,除了展现能力以外,再无其他选择。”
“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得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蒋伯文越出色,只会把东宫承托的越平凡。
唯有想办法让东宫的风头盖过蒋伯文,才能坐稳在百姓心中,东宫独一无二的地位。
听晋安皇这样一说,元夷转瞬恍然大悟,原来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着想。
如此看来,在陛下心中,再没有什么比太子更重要的了,可恨那些不通事实的家伙,抛开东宫不管,反而巴结朝中太师。
若是让他们知晓陛下的真正意图,或许会大跌眼镜也说不定。
然而元夷明白,此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外传的。
晋安皇不再言语,将手中玉玺放回原处。
身为帝王,最重的就是平衡朝堂,平衡臣心。
而帝王的私心,注定不能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