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进宫聊表孝心,被特意留下用膳的燕亦衡乘坐宫中车驾而出。
他独自踏上小舟,微凉的夜风吹起衣角,带着冰凉的丝发缠绕在眼睑前,丝发轻抚间,能清晰的瞧见兰心府邸明明灭灭的笼中火光映照在湖心。
在湖中倒映出他完整的模样。
望着此时的兰心府邸,燕亦衡心中情绪复杂。
在宫中时他就得到消息,湘玉没有跟随燕北辰离开,反而赖在了兰心府邸。
赖。
管家爷几次三番邀人离开,可她不仅没走,还硬生生地待在正院里。
一直到现在还未离开。
对于这个从小抚养长大的妹妹,他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
他明知她的小心思,心中苦的像是泡了黄连水,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从前湘玉喜欢燕北辰,他虽觉得无奈,可却从不会想方设法的阻止,一直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
可自从得知燕北辰对他怀有杀心之后,即便燕亦衡再怎么伪装,也掩饰不了心底的无奈感。
他知道湘玉喜欢二哥,可同时他也很清楚,就算他把这一切全部告诉孙湘玉。
她也只是会傻呵呵的挠头一笑,再千方百计的告知他,是他误会了。
二哥怎么可能会想杀他?
他们是世间最亲最亲的兄弟啊。
面对这么单纯的姑娘,让他如何能开得了口?
如何能狠得下心让她在两人之间二选一?
他更怕,被舍弃的那一个会是自己。
只要想到有可能会面对这样一幕,燕亦衡就觉得头像爆炸了似的,疼痛无比。
小舟靠岸时,管家爷正等候在漆红色宅门边,那清贵笔直的身影,成了黑暗中最靓丽的光点。
燕亦衡走了过去,神色间颇为仓皇狼狈。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死死捂着秘密的孩子,不欲为外人所知。
管家爷是兰心府邸的眼睛和耳朵,宅子里很少有事能真正瞒过他。
仿佛看出他心底的无奈苦涩,管家也什么都没问,嘴角噙着一抹温吞的笑,见到他回笑容也只是更加温润。
“王爷,湘玉姑娘还在正院等着。”
听到这话,燕亦衡眼中的狼狈更甚。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此处的灯笼光够暗,让他不用精心修饰自己的神情。
她等着他,估计一开口就是关于燕北辰的事。
可今日他实在没心思应付。
燕亦衡木着脸,面无表情:“就让她等着吧,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今夜不回府了。”
长时间的沉默以及胸腔中的难受令他声音嘶哑。
直到开口之后,燕亦衡才蓦然发现。
那一夜的刺杀于他而言,影响甚大。
听到这话,管家爷什么都没问,只是有些为难的道:“那王爷今日要去何处休息?”
兰心府邸有很多院子。
可燕亦衡最喜欢的还是他选中的正院,以至于忽略了其他地方。
那一座座的小院,宛如封闭的另一个空间。
不仅从未好生打理过,而且如今很有可能灰尘遍布,实在不是让人休息的好地方。
燕亦衡顿了顿,忽而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兰心府邸内高耸的揽月楼,勉强的扯了扯唇:“戚兄休息了没?”
“如今子时已过,想必已然入睡。”
燕亦衡就像没听到似的,径自迈开脚步,往揽月楼的方向而去。
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道:“今日他来了府上,我去向戚兄问问,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管家爷:“……”
顿顿地望着燕亦衡离开的方向,管家爷眼中似划过一道暗光,低沉而有阴暗,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良久,他面上忽然扯开一抹让人琢磨不清的笑容。
又过了片刻,笑意渐渐消失。
很好。
竟然把他的小主子折磨成这个样子。
实在很不错。
管家爷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自奉命留守兰心府邸后,他已有数年未曾如此生气。
不仅生别人的气,连带着也生自己的气。
瞧着如今这一幕,他明知发生了什么,但却无力去阻止。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
燕国……
早就不是先皇还在时的燕国了。
他,也再不是随心所欲的几岁顽童。
有些东西,需得从大方面思考。
比如说,若没了二王爷与大皇子,谁还能坐稳那把位置?
……
揽月楼外,早已入睡的戚长容被人从塌上唤醒。
一阵阵的叫喊伴随着敲门声在深夜中令人头皮发麻。
戚长容蓦然睁开眼,大脑瞬间清醒,眼中一丝睡意也无:“是谁在外面?”
片刻后,屋内点起昏暗的烛光。
伴随着轻微的开门声。
似是侍夏出去了一趟。
很快,脚步声行至的床榻前,厚重的床帐外传来侍夏睡意朦胧的声音:“是三王爷。”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戚长容望着床顶,长长的舒了口气。
她原本还以为,他能忍过今晚再问。
可如今看来,倒是她太看得起他了。
厚重的床帐被从外撩开,分别放置在两边的夹子上。
霎时,昏黄的灯光照了进来,床单上的景象一览无余。
见状,戚长容缓缓起身,伸手按了按泛疼的太阳穴,颇为无奈:“他如今在何处?”
侍夏拍了拍脸,努力打起精神,神色怪异的道:“三王爷邀请殿下一同赏月。”
是了。
那道声音正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闻言,戚长容嘴角不由得颤动两下,感慨道:“大晚上的,三王爷精神真好。”
“您去吗?”
“罢了。”戚长容翻身而下,一边动手穿靴子,一边吩咐侍夏:“借助在此处总不能太过无视主人家,为孤更衣,孤上去会他一会。”
“是。”侍夏应声,从屏风上取下备用衣裳,一一为戚长容穿好。
在出门之前,戚长容忽而问道:“谢梦呢?”
侍夏虽不明白戚长容为何在深更半夜提及谢梦,却还是如实回答:“在隔壁屋睡的正香。”
戚长容有些惊讶:“这么大的声响都没能把她闹醒?睡得可真踏实。”
侍夏脸皮抽了抽,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隐隐有种错觉,仿佛殿下刚刚想说的,是——
怎么睡得像猪一样?
还好殿下涵养极好,愣是把心中的复杂情绪换为了踏实二字。
戚长容失笑摇头,温声道:“上京给她寄了封私信,明日一早,你记得去书房取出给她。”
“是。”
说完后,戚长容一人独自赴约。
陪伴她的,只有清风与月色。
揽月楼楼顶的视野极好。
可再怎么好的事业都架不住夜晚的一片漆黑,放眼望去四处都是黑暗。
唯有头顶悬挂着泛着柔和光亮的月亮。
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似的。
戚长容走上去时,燕亦衡正坐在楼的最边缘,双腿悬空晃来晃去。
“三王爷深夜寻来,扰人清梦,却是因不想要命了?”
嘲讽混合打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熟悉的音质令燕亦衡神思归位。
他回头看去,戚长容已然自顾自的走到楼顶的矮己旁坐下。
燕亦衡歪着头,眼神幽怨:“戚兄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不敢说。”戚长容眼中带笑:“孤怕一开口刺激到三王爷,令三王爷从楼顶一头栽下去。”
“如此一来,明日成安就该掀起名为‘晋国太子谋杀燕国三王爷’的滔天巨浪了。”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燕亦衡的心情突然没那么沉重了。
他在此处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本想再次体会了一次处于生死边缘的感觉,可直到坐下,都没能在心底掀起波澜。
望着脚下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他不怕,亦不喜。
良久,燕亦衡起身,回到戚长容对面落坐。
揽月楼顶的桌椅是戚长容命人摆设的。
她原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日上楼观月,却没想到这月是观了,但是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坐下后,燕亦衡幽幽的望着戚长容:“戚兄现在可以说了吗?”
“三王爷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今日与他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让孤助他全力登上皇位。”
“戚兄答应了?”
“自然。”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像是从天而落的巨大岩石,重重地砸在燕亦衡心上,令他心狠狠的一沉。
“作为交换,戚兄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事成之后,孤想要他亲笔书写的降书,想让燕国对晋国俯首称臣。”
“他不会答应。”
“他答应了。”
戚长容嘴角含着温和的笑意,直直的看向燕亦衡,捕捉到他眸中的仓皇失措,说的话是世间最残忍的。
话音落地,燕亦衡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起来。
他紧紧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自心底生出的怒气几乎要将他撕裂。
见状,戚长容有些好奇:“三王爷为何觉得二王爷不会答应孤的条件?”
燕亦衡咬牙切齿,声音沉怒:“在我心里,一直以为,他就算再怎么心狠,再怎么想要那个位置,都不会做出对燕国不利的选择。”
然而,事实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真相。
原竟又是他的异想天开。
为了那把椅子,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燕北辰……连国之荣辱都能舍弃。
“写降书,就令三王爷这么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