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立妃圣旨下。
在满朝文武呜呼哀哉的哀嚎痛哭中,晋安皇立了一名名唤楼月的草原女子为太子正妃,与此同时竟赐下极大的恩典,让楼月暂住于皇家园林,待到大婚之日,从园林迎亲。
且经钦天监正郑纶明之手,定婚期为明年三月。
此等恩典,自晋国成立以来,史上从未有过。
一时间,朝野中的异声更甚更胜。
见他们如此做派,晋安皇恨铁不成钢,在朝会上意有所指的扬声道:“若是你们的女儿能够再优秀些,何愁太子可瞧不上?”
此话一出,戚长容与君琛对视一笑,而后抿唇一笑,神态坦然自若,并不因此而窘迫涩然。
经过晋安皇这么一说,百官们都沉默了稍许。
而后,晋安皇眯了眯眼,又冷声道:“陈讳何在?”
被点了名的陈讳战战兢兢的从队伍里出来:“臣在。”
“陈讳纵容亲子吃喝嫖赌,欠下大债伤人性命,又暗行包庇德行有失,朕听之震惊,思及你往日之功,特摘了你的乌纱帽,贬为庶民,你可有何异言?”
‘噗通’一声,陈讳呆呆的跪在地上,匍匐在地,不由哭出声来:“臣……有罪。”
心生厌烦的晋安皇摆了摆手,得此命令,内侍立即上前摘了陈讳的乌纱帽。
“你罪在包庇,虽可免牢狱之灾,可你亲子暗害人命,天理昭昭,罪责难逃。”
晋安皇神色威严,不怒自威:“叶卿,此事便交由你负责,依律法行事,必要给无辜受害者一个交代。”
叶泉出列,垂首应下:“臣领命!”
一个普通朝会,发生了两件不普通的事。
太子立妻。
陈讳罢官。
后者虽官职不大,可到底也在朝堂中沉浮了几十年,是经过几次清洗后好不容易留下的老臣。
可如今那点家事儿,却轻而易举地便被陛下翻了个底儿朝天。
谁家没那么几件晦气事?
被光明掩盖了的黑暗被安静压在地底,但不代表不存在。
霎时间,可谓是人心惶惶。
连带着都不敢去关注东宫太子即将娶的妻有何特殊之处了。
早朝散去。
趁着人流疏散时,君琛走在最后,与戚长容闲话几句,顺手塞了个白色瓷瓶给她。
戚长容接过小瓶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抬眸看向他:“这是什么东西?”
“薄荷油,醒神的。”
君琛仔细想了想,为了让自己的举动看起来不那么奇怪,颇会心疼的盯着戚长容的眼睛,解释道:“你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昨夜并未休息好,回宫后先睡一觉,要是实在难受,就用薄荷油。”
听到这话,戚长容已时而不知该说什么,她忍不住抿唇轻轻地笑出声来。
望着君琛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什么宝藏似的。
半响,戚长容玩味的问道:“将军,依常理行事,孤若是睡眠不佳,你难道不该送些安神促眠的物什?”
送醒神的,这是想让她从天黑熬到天亮的意思啊。
此话一出,君琛肯定的道:“你不是睡不着,而是不想睡。”
“以前不确定,可现在,大抵是能确定的。”
说完这句话,君琛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又隔着一道厚重的宫墙,更是插不上手,只能口头上嘱咐:“少熬夜。”
闻言,见他如此认真,戚长容便也将瓷瓶收了起来,郑重其实的点了点头:“孤尽量。”
得到保证,君琛心满意足的离开。
也许是得到了礼物的缘故,戚长容今日兴致不错,她从朝会大殿走回了东宫,中间或有耽搁,竟整整用了一个时辰。
入东宫后,戚长容脱下鞋袜,任由侍夏揉搓按摩。
侍夏皱着眉头:“殿下虽不在意美丑,可到底该顾及顾及的,从前殿慢行而来,还是步撵更为靠谱。”
见她一张小嘴噼里啪啦的说着,没个停歇的时候,像个唠叨的老太太,戚长容虚心听讲,却毫不放在心上,同时保证下次还能犯。
到最后,侍夏说累了,到底不再多言。
莫名的沉默萦绕在两人间。
安静许久,侍夏咬了咬牙,终是说道:“殿下。”
戚长容‘嗯’了一声,漫不经心。
“孙嬷嬷病重。”瞬间,侍夏感觉到手下的小腿肌肉紧绷,依旧沉闷道:“今儿早殿下离开后就请了太医,孙嬷嬷的时日,怕是无多了。”
她知道,对于殿下而言,孙嬷嬷无异于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若不将此事告诉殿下,等日后殿下反应过来,只怕整座东宫的人都难逃其责。
侍夏明白,所以理解,所以告知。
戚长容收回腿,一边穿鞋袜,一边皱着眉头厉声问:“从昙城回来时不是好好的吗?为何突然病重?”
侍夏不敢耽搁,为其穿另一只鞋:“回来时便有些不好,孙嬷嬷说是累了,不许奴张扬。”
谁曾想病情越发的严重,直到今日实在拖不住,孙嬷嬷那边才透了口风出来。
请了太医,却是毫无办法。
“糊涂!”戚长容轻斥,而后风风火火的往东宫后殿行去。
稳重的长容太子,当得知这位老人病重的消息后,脚步有些微的凌乱。
孙氏的住处很简陋,是东宫最偏僻最安静的一座小殿,除非戚长容召见,平常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行至门前,戚长容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裳直至无半分纰漏才推门往里而去。
屋内光线很是昏暗,淡黄色的床帘后,床榻上的人静悄悄的躺着,时不时发出一声微不可听的咳嗽,便再无半分动静。
见到这一幕,戚长容缓步走去,撩开床帘看着床榻上的人。
孙嬷嬷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可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便知晓来人是谁:“殿下怎么来了?”
孙嬷嬷的声线在发颤,也没了往日的健康。
不过短短的九天,人竟然瘦了一大圈,已经虚弱的不成这样。
下意识的,戚长容握住床榻上枯瘦的手,放轻了声音:“嬷嬷屋中怎么一个伺候的丫头也没有?是不是她们伺候不周道?嬷嬷放心,孤这就治她们的罪,换一批更机灵的过来。”
“孤已经让姬方带着孤的口谕去请太医院院正了,嬷嬷不必担忧,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像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阅尽千帆后只剩下平静,孙嬷嬷温温的笑着,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死亡,直等戚长容说完了后,她才慢慢的开了口。
“丫头们伺候的很周道,可老奴喜静,不想榻前有太多的人,就将她们打发到外边儿去了。”
简单的话语,孙嬷嬷却回答的气若游丝,时不时的停下来喘上一口气,仿佛下一刻就提不上气似的,令人胆战心惊。
戚长容垂着眼眸,无人能勘测她眼中的情绪,唯有握着孙嬷嬷的手,力气大到使孙嬷嬷布满老年斑的皮肤发白。
即便如此,她也没打断榻上人的话。
手上的力道也缓缓放松,最后保持在平和之处。
“……老奴的身子老奴清楚,恐是药石无用了,殿下不必为此废神,老而不死是为贼,生而为人,终有一死,此乃天命,老奴早已看开了,殿下无须强求。”
“其实,老奴很高兴,因为老奴并没有感到痛苦,只是身体日渐衰弱,略使不上劲儿罢了。”
“老奴活过了太后,活过了琴妃娘娘,或过了宫中大多数人,看着殿下长大成人,替她们二位完成了最大的心愿,此乃上天的恩赐,这一辈子已是足矣。”
“老奴心怀坦然,便知死亡并不可怕。”
知晓她是在交代后事,戚长容下颌绷的很紧,面色渐渐发白:“嬷嬷……”
“殿下不必多言,也无须安慰与心痛,老奴这一辈子已很是圆满。”
话落,孙氏眉眼中很是平和。
回顾过去一生,她并无任何遗憾之处。
只是……
“有一件事,还望殿下施恩。”
“嬷嬷请说。”
“老奴去后,请殿下将老奴葬在太后陵边,太后生前,老奴伺候了太后娘娘一辈子,死后,也当如此。”
戚长容轻声应下:“好,孤答应嬷嬷。”
很快,太医院院正被姬方拉着小跑而来。
孙嬷嬷并未拒绝他的诊治。
然而过了半响,在东宫太子嚇人的目光下,院正还是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虽未多言,可意思再为明确不过。
相较戚长容的震惊,孙嬷嬷半分不惊讶,模糊的视线看了过去,温声安抚:“殿下心安,请回吧,老奴总归还能活上几日。”
戚长容浑浑噩噩的回了东宫。
为了安心,她将侍夏留了下来。
屋中,太医与姬方皆已离开。
待人都离开后,孙嬷嬷看着侍夏的方向,幽幽的叹了口气:“你不该告诉殿下的,总归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你何必让她怀着担忧与惧怕,心惊胆战?”
“嬷嬷,我……”侍夏顿了顿,面对榻上衰弱的老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殿下不会喜欢被您瞒着。”
“就如您所说的,其实,死亡并不可怕,不是吗?我相信殿下。”
孙嬷嬷摇了摇头:“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