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听到戚长容的问询,紧急之下,韩子文福至心灵,立即跪地大呼:
“臣有罪,还望殿下降罪责罚!”
戚长容淡淡的问:“你有何罪?”
韩子文神色仓皇,竟流下两行浊泪,哽咽道:“因臣疏忽,未管理好所辖地,才出了此等闹剧,致使民众惊惶,官员人人自危。”
掳官换粮一事发生后,别说建州手中权利不大的芝麻小官惶惶度日,就连他这知府整日也是提心吊胆,出门从不独行。
韩子文话音刚落,另外两人也是心有戚戚然,仍能回想起被无边恐惧支配的感觉。
不过,任由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戚长容‘事后问罪’的用意。
戚长容不为所动,情真意切的认罪没能让她的神色有丝毫缓和。
“还有呢?”
韩子文匍匐跪地,汗水打湿衣襟,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还有?
按照他事先的预想,认罪后太子应当宽容的恕他无罪,再命他竭尽全力查清此事前因后果才对。
为何她竟是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模样,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厅中很是安静,韩子文听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把心一横:“臣实在想不出了,还望殿下指教一二。”
戚长容嘴边笑容微收,眼神逐渐变为冷厉:“有官员无故消失后,你不止没能及时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尽快向上汇报,还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多处浪费时间,以至于事情越闹越大,失踪的官员越来越多,最后纸包不住火,焚及自身。”
“韩子文,你该当何罪?!”
声色俱厉的一番话说地韩子文哑口无言,眼中惊恐愈发浓郁。
他面颊几乎贴在地面,汗珠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再随高温蒸发。
旁人不知他的所想,唯有他自己知晓,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他确实以‘意外’结了几个案子,为的就是给百姓一个交代,平息纷乱的人言。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把东宫太子都给请来了。
“臣知罪,别无辩解之言,殿下认为臣罪该几等,便按几等处置。”
韩子文满心绝望。
面对八岁稚子都能狠心打板子的戚长容,又怎可能对他手下留情?
即便是最好的结果,他也仿佛能看见自己被打的皮开肉绽的那一幕。
本以为惩罚之事马上要盖棺定论,可谁知戚长容眸光一转,看向了另外沉默不语的两人。
裴济心知不好,正打算先认罪为好,然他的动作因疼痛慢了一步。
“你们二人,一人是韩子文的顶头上司,一人替他查案,皆未提早发现……”
傅厢与裴济对视一眼,心底苦哈哈的不敢多言。
不等戚长容说完,他们二人极有默契的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臣有罪,请殿下赐罚!”
“……”戚长容眨了眨眼,表情有瞬间的崩裂,差点没端住。
幸亏背对君琛,另外三人被吓的头也不敢抬,无一人发觉她简短的失态。
他们认罪认的那样快,倒让她满腹之言无处可用了。
君琛坐在一旁,默默的提醒了一声:“天色不早了。”
言外之意就是该说正事了。
听到这句话,跪地请罪的几人深以为然。
此时的他们可谓是度日如年!
“事已至此,再追求谁对谁错已无意义,但该罚的逃不过。”
戚长容顿了顿,语气中怒意稍减:“你们三人此罪暂且记上,待事情查清后再做定夺。”
原本君琛看了半天,还是不知戚长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可当她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只觉得似曾相识,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
细细一想,不就是当初她被贼人掳走后,回来时对百人队伍说的话吗?
一时间,君琛忍不住扶额一叹,越发的觉得她荒唐。
还没有开始查案,不该定罪的倒是都被她一一的问了罪。
这下子,谁还敢不尽心尽力的调查?
查清了还有机会戴罪立功,不查清……那他们永远都是带罪之身了。
裴济沉重的心情微松,大声道:“臣等定当竭尽心力,以求早日查出真相!”
后面两人跟着附和,无人再敢端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事关自己的前程和小命,谁敢忽视?
戚长容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难以让人察觉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的杀鸡儆猴开始起作用了,根本用不着她再做什么,这些人自己就把自己吓得不轻。
戚长容手握成拳放置在唇边轻咳一声:“好了,现在将你们知道的一一诉来,莫要耽搁时间。”
说着,她便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来。
众人沉默,幽幽的瞥了她几眼。
到底是谁在浪费时间?
如果没有之前那一出,说不定现在的他们已经商议出一个绝佳的解决办法了。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裴济作为建州刺史,自然当仁不让的第一个站了出来:“众所周知,从前年开始,东南之地区域天灾不断,致使繁华变苍凉,许多百姓们食不果腹,最后生生的被饿死。”
还有那些死在天灾中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裴济接着说道:“虽有朝廷的鼎力相助,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再加上受灾百姓基数巨大,至今为止,赈灾效果仍不明显。”
他说的很慢,戚长容也不催他,极有耐心的慢慢听着。
说到后面,裴济不知为何,竟然沉默了一会儿,面上尽是凝重。
不必说,戚长容也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必然很是沉重。
她手指微屈,淡淡道:“说吧,孤既是来查清此事的,就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无论是天灾后的人性,亦或者是人性后的人祸。
听到戚长容的话,裴济鼓起勇气,舔了舔干涩的嘴皮,道:“长时间的饥饿感会使人丧失理智,官府虽全力想帮,但还是有许多鞭长莫及的地方,在少数落后的村庄,为了活命……有许多人选择易子而食……”
说到这里,裴济已然说不下去。
这样的事无论过去多久,都如一片密集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哪怕上辈子同样的话已经听过一遍,也做好心理准备再听一遍,然而当真正听到这番话时,戚长容心底还是冒出了阵阵寒气。
随即,寒气被一涌而上的杀意覆盖。
所谓易子而食,就是在他们食亲子的事上盖了一层遮羞布,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会做出那等荒唐的事。
韩子文擦了擦发红的眼角,见裴济说不下去,便接着说道:“此事是一村民报的案,他带我们去了他们村子的后山,那里有许多小坟包,挖开后,里面是累累白骨,还有明显被烹煮过的痕迹。”
此后,被埋在黑暗中的‘易子而食’一事彻底爆发。
官府自然不能容忍这等残暴的凶手逍遥法外,每抓到一个,便将其生生的千刀万剐,用以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傅厢顿了顿,闭了闭眼睛。
“此事过去后,本以为那些人会收手,可从两个月之前,就陆续有官员消失,小到一方衙役,大到一县之令。”
“再然后,风言风语渐起,有人说那些失踪的人是被当成‘两脚羊’吃了,也有人说是丧尽天良的家伙将他们绑送给厥部或其他敌对国家,用以换取正常粮食。”
还有其余说法,更是应有尽有。
不过其中唯有这两个更值得人相信。
戚长容不停的转动手中佛珠,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遏制她心中的杀意。
“你们几人认为,何种说法更加可信?”
裴济抿了抿唇,声音渐沉:“恐怕,两者皆有。”
那些人连自己的亲子都不放过,更何况是别人?
“一个人都没抓到吗?”
戚长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毫无预兆的发怒,将桌上茶具一扫而下。
“既是如此,孤要你们有何用?!”
‘嘭’的几声,茶具碎了一地,破碎的瓷片四溅,有几块甚至弹到了他们的身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到生疼感。
可是无一人敢在此时站出有任何怨言。
无论是无辜受害的百姓,亦或者是被掳走的官员,都只会加深戚长容心中的怒气。
她太失望了。
没人比她更了解东南之地的情况,从她睁开眼睛重活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着手避免东南之地的惨剧再次发生。
这些日子以来,她暗中对东南之地的帮助可谓不小。
原以为这样,至少能减轻东南之地的负担,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结果与上辈子一般无二,甚至更为复杂惨烈。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问题出现在官府的管理层上。
在她眼里,人心虽是最复杂的,却也是最容易把控的。
他们未曾清楚的把控所辖百姓心性,更是没有提前做好意外突发时的应对准备。
这点,是最为失败的。
裴济此时早已被扑面而来的愧疚感打击的毫无还嘴之力,见戚长容成怒容满面,当下躬身一揖,惭愧道:“此事是臣之错,未曾未雨绸缪,免无辜百姓颠沛流离。”
戚长容揉了揉跳得发疼的太阳穴,不愿在此事上纠结,无奈道:“说说失踪的人吧,他们可有相同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