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麒玉不厌其烦的提点下,谢域蓦地恍然大悟。
这位的东宫太子殿下,已经冷静到冷酷的地步,在她眼里只有对错和结果,至于其余的东西已然不太重要。
是以,在琢磨到门道后,谢域几乎没有犹豫,熬了两个大通夜,最后在戚长容规定的时间内拟定了九十八份判决书。
且呈到东宫太子面前,想任由她一一过目。
然而戚长容并未伸手去接,只似笑非笑的看了谢域两眼:“谢城主,你别忘了,孤只是暂时路过昙城而已,你作为昙城的城主,此事该由你定夺。”
言外之意,便是她不愿多加插手干预。
毕竟对于戚长容而言,倘若谢域连将这点小事处理好的本事都没有,就真的不太适合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身居高位,肩上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多,一旦当能力与责任不成正比的时候,那就要悲剧了。
听出戚长容话语中的不悦之意,谢域面皮紧了紧,眉宇间的凝重之色顿显。
见他如此做派,戚长容长长舒出一口气:“……谢城主不必因为孤的存在而处处束手束脚,等判刑日过后,估计会离开昙城继续南下。”
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谢域的表情已经不是能用苦闷来形容的了。
他抱着一大摞的判决书,颇有些垂头丧气地离开这座小院,恰好与迎面而来的温麒玉撞了个正着。
“谢城主。”
“温大人。”
不太熟悉的两人互相问好。
这时,当看见谢域的黑眼圈时,温麒玉眸光随之落到他手里抱着的那一摞东西上,明了道:“这两天辛苦谢城主了。”
此话说得十分感慨。
太子殿下是个注重效率的人,从不在闲事上浪费时间,一日能做完的事情绝不会拖到第二日。
是以,她对自己有多严格,对旁人就有多严格。
戚长容对于谢域‘两日’的要求,当真是将他压榨到极致的结果。
“本就是我的疏忽,这段时间才多了不该有的茫然以心软仁慈,殿下说的对,有些事并不是拖延就能改变结果的。”
说着,谢域闭了闭眼,唇色略为苍白。
几乎是瞬间,他眼前就浮现出一片血光。
当时命案出现时,他曾亲自去实地勘测过。
小姑娘脖颈间青淤的勒痕,以及地主家火灾发生时那些被困在火场中的人们绝望的嘶吼咆哮……
以及大火席卷一切后,留下的冒着青烟的黑灰色的废墟……
里面寻出来的尸首,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被彻底碳化。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巨石,接连压在他的心上,令他憋的面色通红,却仍旧喘不过气来。
再次睁开眼,谢域眼睛静的宛如一潭死水,深处漆黑如墨,再无半点恻隐之心。
温麒玉被谢域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不由退后两步,微弓着腰朝其拱手:“城主大人,事情已经发生,再多的唏嘘感慨都毫无作用,还请城主大人宽心。”
“我心很宽。”谢域定了定神,重新看向温麒玉,语气倒是比平日来得更加温和:“我已决定了,为了挽回此次错误,并且时刻提醒自身公平秉持大晋律法,这一次的斩刑,将由我亲自监斩。”
九十八条人命,终归会化为尘土再也不复存在,至于所谓的是非对错,自有世人评判。
温麒玉略有些惊讶,但并不觉得不可置信。
毕竟能够当上一城之主,就代表谢域确实有一把刷子,只不过有可能是这两年来的安逸磨平了他的棱角,是以才会变成如今这般优柔寡断的模样。
想罢,温麒玉正要与面前的人拱手作弊。
片刻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忽而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与谢域道:
“城主大人,若是昙城柳家的柳掌柜找来城主府,请求城主为他们引见君家,城主大人只管答应,并且告知他们,只要捐献出一半家产,在不作奸犯科,触犯大晋律法的前提下,君门自会庇护柳家。”
说完后,温麒玉顿了顿,又着重提醒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东宫太子的意思?
谢域立即变得正经起来,郑重其事的朝温麒玉点了点头:“此事,我定会做好,不让太子殿下失望。”
温麒玉宛如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按照太子殿下的说法,这两日那柳掌柜虽然没有找上门来,可显然是在家中仔细筹谋,再行推算一番,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
昙城很是嘈杂了一阵。
因为在三日内,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派上用场的,专门用来行刑的菜市口足足砍了九十八人的脑袋。
且,监斩官还是昙城城主谢域。
鲜红的血液几乎染红了一片天地。
那三日,几乎所有的昙城人绕着菜市口而行,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哪怕有衙门中人专门冲洗过,可那一处青石板的缝隙中,似乎还能瞧见残留的血液。
几乎是在行刑的当天,关于这些人所犯的罪行,就一清二楚的登上了板报告示。
一时间,昙城人人自危。
生怕周围还有如此不理智的人,生怕牵扯了自己。
然幸亏,九十八条命虽然在昙城中造成了一阵恐慌,但这恐慌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平息下去。
戚长容也如她之前所说的那般,一旦事情尘埃落定,就会继续南下。
于是,在昙城风声鹤唳之时,她已悠哉悠哉的登上了游船,顺着宽阔的大江继续游历。
又过了两日,就在谢域终于腾出手来,心上的大石头也平安地落了地时,那被温麒玉特意嘱咐过的柳掌柜迟疑的找上门来。
在听见门房说前来拜访的人姓柳后,谢域将人请了进来。
一直以为城主很难拜访的柳掌柜:“……”
回想从前,不管是逢年过节之时,还是生辰做寿之时,他都曾费心费力的送过贺礼,但这城主府却没一次受用过。
怎么今日一句话也没多问,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他进来了?
见到昙城城主谢域,柳掌柜肥硕的肚皮颤了颤,惶恐的跪地行礼:“草民见过城主大人。”
“你就是柳掌柜?”
听到谢域的问询,柳掌柜谨慎的道:“若是昙城只有草民一个姓柳的掌柜,那城主大人口中的‘柳掌柜’应当就是草民。”
但也有不是的可能,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否则太容易得罪人。
但偏偏就是他不太确定的语气,立时让谢域明白,眼前的柳掌柜,就是东宫太子特意吩咐过要特殊关照的柳掌柜。
谢域淡定了,说话的语气都轻了两分,变得随意了起来:“不知柳掌柜找上门来所谓何事?”
柳掌柜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草民此次前来确实有一事相求,虽然草民深知此举很是冒犯,但希望城主大人能听草民将话说完。”
根本没打算打断他的谢域:“……柳掌柜请说。”
话音落地,柳掌柜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他是真害怕这位城主嫌他话太多,在根本来不及听他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情况下,便不耐烦地将他打断,然后再将他轰出城主府,日后再也不准他踏进半步。
得到了准话后,柳掌柜尽量简洁明了地将此事从头到尾的再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他道:“草民知道城主大人与盛世君门关系较好,所以此次才特意求上门来,还请城主大人看在小女孤苦无依的份上,能通融两分。”
“孤苦无依?”谢域一时间不太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柳姑娘不是还有柳掌柜这么一个爹照顾吗?”
柳掌柜苦笑道:“不瞒城主大人,草民身患重病,经过多方大夫会诊,结果并不如人意,恐怕已时日无多,根本没办法长时间照顾映雪,所以草民才会急着想为映雪再找一条出路。”
要不是真的再也找不出更为合适的办法,他绝不会明目张胆的求到城主府的头上。
毕竟,一旦把事情捅破,官家会作何反应,他也猜不到。
谢域沉默半响:“那柳掌柜打算如何?”
“草民愿意捐献出三分之二的家产,并且将其化为君门将士的粮食物资,在最短的时间内分批次运送到临城,以此作为报酬,只求君门能为小女准备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保她下半辈子无虞。”
“柳掌柜所求,倒并不困难。”因不能暴露前段时间在城主府暂住的两位大人物的真实身份,谢域故意沉吟一番,才道:“恰好本官有一来自君门的友人正在府内暂歇,本官先派人去问问他的意思,再回给柳掌柜答复。”
柳掌柜大喜,激动的几乎掉下泪来,忙道:“这是自然,城主大人愿意帮忙,是草民三生有幸。”
见他激动的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谢域有些担心他当场病发,斟酌着劝道:“柳掌柜不必如此,本官只是代为传话罢了,至于能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