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日,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薄薄细雨,林子里本就浓郁的白雾又浓了几分。
最后一丝夕阳落入山间,连续几日给他送吃的黑人又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黑衣人没有带着包裹,而是一言不发的拎着他的衣领,送他出狮子林。
整整三日的折磨,裴然由俊俏的小公子变成山间野人,一袭昂贵的衣袍也因几日的奔跑挣扎而变得不堪入目。
在被扔下地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双腿一软,无法控制的倒在了地上,掌心磨得生疼。
还有身上其他地方,有被蛇咬过的,也有被狼抓过的痕迹。
细雨在他头顶飘扬,下落,很快将他浑身打湿,衣袍湿哒哒的粘在身上,发髻早已散开,相比三日之前,头发也莫名其妙的短了一截,发尾像是被狗啃过一样。
“你还活着,不错。”
恶魔般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裴然却觉得有些怀念。
能听到这道声音,就代表着他真的从无数危险中活了下来。
裴然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戚长容正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雨幕里凝视他的狼狈。
与裴然劫后余生的喜悦不同,戚长容眼眸如一滩死水,不见丝毫波澜。
她淡问道:“你服了吗?”
面前是无法跨越的高山,身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林。
裴然垂下眼皮,睫毛轻颤。
“服。”
他很清楚,要是再说一声不服,戚长容能转身就走,再命人将他扔进去。
他能勉强活过第一个三日,却不能异想天开的觉得第二个三日也没问题。
父亲常教他,人啊,要学会认清现实。
强权之下,不想死就只能低头。
“带他回木宅,明日到官学报道。”
蒙着面纱的暗卫应下:“是。”
……
刑部,审堂。
叶泉一身暗红色官服坐在上方,下手是刑部主事田升阳,他负责记笔录。
受理官孙敬立在田升阳身后,秦御史也在堂上。
时辰将近,叶泉频频往外望去,眉宇隐含一丝担忧。
他与东宫太子约好了,在正式审问时会前来给他镇场子的,可时间眨眼而过,却还没看见东宫的人影。
他不由得怀疑途中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这时,审堂外一名府兵进来道:“大人,太子殿下已行至刑部前门处!”
审堂里众人皆怔,叶泉淡笑道:“本官与蒲亭阶品相同,审问时怕压不住他,就请了东宫太子前来相助。”
秦仲略一沉思,抚了抚下颌须发,道:“东宫太子刚正不阿,心神清明,有他坐镇于此,此案定破,我等放心。”
“秦御史说的有理。”叶泉颔首致意。
说话间,一面冠如玉,儒雅淡然的男子行入审堂。
众人纷纷起身,朝之拱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抬头看去,戚长容披着一件毛绒披风,冬日未来,东宫伺候的人便已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诸位大人免礼,请起。”
清亮含笑的声音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叶泉先行而起,道:“殿下,您的位置在此。”
戚长容抬脚迈去,在叶泉特意备的太师椅坐下。
淡漠的眼睛环顾四周,戚长容目光先后落在审堂正中,在落到眼前脚下,她顿了顿,朝叶泉问道:“刑部有屏风吗?”
没想到会有此疑问的叶泉不明所以,如实回道:“应当有,殿下想作何?”
“去将它搬来立在此处,莫要让堂中污秽污了孤的眼。”
“……”
众人皆默。
叶泉清咳一声打破沉静,忙命人去办。
不多时,刑部唯一的一扇屏风被搬了过来,稳稳的立在戚长容面前,隔绝了所有的打量审视。
屏上花纹复杂交错,足以遮挡屏风后面人的面庞,只要她不出声,便无人知晓她的身份。
她往太师椅上一坐,锋利的眼神透过屏风看向审堂,懒懒的道:“好了,叶大人可以开始了。”
此位置甚合她心意,外面的人瞧不见她,她却可以将外面的一切尽收入眼底。
得令后,叶泉手握惊堂木,用力的拍了下去:“传原告白逸,被告蒲亭!”
不一会儿,白逸与蒲亭各自被人压了上来。
“跪下!”
有人呵斥,白逸闻言没有一丝迟疑的跪下,他一介平民,无任何官职功名,自然要跪。
当叶泉视线转向蒲亭时,却见那人傲然的微扬着头,不屑地朝他轻嗤一声:“叶大人,你我阶品相同,怕是受不住我的一跪。”
如今他只是被迫下狱,真相依旧沉在水底,晋安皇还未下至罢免他的官职。
理论上,叶泉确实没有资格让同是二品大臣的蒲亭向自己下跪,即使这是刑部审堂。
叶泉向屏风处看了一眼,在场唯一能使蒲亭心甘情愿下跪的,也只有这位主子了。
然屏风后面的人没有出声,毫无动静,想来是暂时不愿暴露身份。
叶泉不强求,顺着蒲亭的话说了下去:“来人,给蒲尚书端把椅子上来。”
狱卒如言搬了一把小凳子。
叶泉假笑着:“还望蒲大人将就将就,刑部不如户部富裕,前段时间资金短缺,并未多置办桌椅。”
与旁边几位大臣打了声招呼,蒲亭面上不见半分别扭,堂堂正正的在矮凳上坐了下来。
他作态坦然,散漫悠闲,仿佛吃定了自己无罪。
自他出现以来,白逸仇恨的目光就一直粘在他身上,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此时蒲亭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铁索挣的‘哐哐’作响,察觉白逸情绪不对,叶泉手中惊堂木又是一拍,沉重的声音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后脑勺,使之精神一振。
“好了,此乃刑部审堂,堂下二位皆是犯人,待会儿无论本官问什么,你们必要如实回答,否则便以欺君论处!”
审讯的结果最后是要交到晋安皇手中的,由晋安皇过目才能定案。
在审讯过程中若是有人说了假话,虚假消息被呈现到晋安皇面前,那便是欺君之罪。
叶泉这么一搅局,白逸的情绪便缓了过来,不再仇恨的盯着蒲亭,只点头道:“大人尽管审,草民绝不口吐半句虚言!”
他的仇,他的怨,就在此刻,将完全宣泄出去。
蒲亭不屑一笑:“我是无罪之身,任你如何审问,无罪就是无罪。”
狂妄的话语脱口而出,他早就摸清了刑部的审案风格,在未曾寻到蛛丝马迹之前,他们拿自己毫无办法。
又因自己有官职在身,他们也无法对自己动刑逼问,如此一来,谁又能奈他如何?
闻言,屏风后的戚长容淡淡抬眼,瞥了眼明显被激怒,额上青筋暴起的白逸,再瞧了瞧神情高傲的蒲亭,倚去太师椅另一边,眸光越发寒凉。
田升阳提笔愣住,不知该不该将这番狂妄的话如实记录下来。
秦仲眉头紧锁,怒从心起,刚要开口,孙敬从后面按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有罪与否,不是你一个人耍赖扯皮说了算。”叶泉冷静如昔,没有被蒲亭的一番话扰乱视线,反倒讥讽了一句,随即道:“升堂!”
“威——武——”
“原告白逸,状告蒲亭贪污,不知有何证人证物?”
白逸颤抖着手从胸口处拿出一块粗布:“此乃我白村百人血书,还望大人过目,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
他双手皆被铁链锁着,手一抬,铁链碰撞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见到那块染血陈旧的布,蒲亭眉目一沉,气息不由粗重两分。
没想到他竟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呈上来。”
孙敬接过血书,然后呈到堂上。
叶泉逐字逐句过目,这封血书写的十分详细,连贪污的数目都有涉及,底下数排密密麻麻的签名指印,他瞧着,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在末尾处,还有几个红的耀眼的官印。
显然是当地府衙盖上去的。
仔细一看,在这陈情血书上留名的竟然高达数百人!
“这……”叶泉瞠目,复又回归平静,问道:“这上面所言是否全是真的?”
白逸郑重的朝叶泉磕了个头:“上面所言无半句假话,若有半字胡诹,草民愿被天打雷劈,死后入地府永不超生。
此血状书上共有人名三百二十六个,府衙作证官印七个,求大人明鉴。”
三百多个人名,七个府衙官印。
叶泉心中感慨,他刚才仔细瞧过,那几个官府分别分布在不同的州属,想来血书上的人也分布各地,他独自一人要废多大的心力才能收集到这些啊!
眼看情况对自己不利,蒲亭似乎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一份血书而已,想要伪造极为容易,我也可以找几百个人在上面签字画押,再盖上那不知真假的官印。”
听他这样一说,叶泉又有些犯难。
确实如蒲亭所说,他们若想伪造一份血书出来,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就在叶泉感慨愣怔的时候,屏风后忽然伸出一只手。
“大人,血书请节我家主子一观。”
清丽的女子声从另一边传来,叶泉知道是那位身边的人,没有异言,立即将东西递了过去。
堂中坐着的蒲亭闻声望去,见他之前以为只是摆设的屏风后居然伸出一只手来,心下万分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