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宫。
戚孜环自后宫而出,竟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身后的宫女太监隔着不远的距离跟在远处,见她失魂落魄,皆是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每当前面的身影开始摇晃时,身后都会传来一阵低低的轻呼声,谁都不敢去猜测在莲池宫中的两位主子发生了何等的矛盾。
戚孜环管不了底下的宫女太监在想什么,此时此刻的她连自己都管不了。
恍惚之间,她走过宽阔幽长的宫道,从御花园穿梭而行,遇上了几个好不容易出来散一次心的宫妃。
这一切都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直到前方道路被人所拦住时,戚孜环才猛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然走到了东宫。
也走了约莫一个时辰。
长到这么大,戚孜环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仔细回想,她甚至不敢相信,在莲池宫中说出那些不堪的话的会是自己。
春采站在戚孜环旁边,望着眼前皇宫中最特殊的一片巍然而立的宫殿,低声提醒道:“公主殿下,闲杂人等不可随便出入东宫——前方不可去了。”
听到侍女的声音,戚孜环还来不及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就听到后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带着些微讶然的温和之声。
“十二?”
明明只是最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有了一股热泪盈眶的冲动。
戚孜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气在空中形成一股白雾蒸腾而上,最后消失不见。
待收拾好情绪后,等转过身时,戚孜环面上已带上了淡淡的笑容,福身行礼,脆生唤道:“十二见过太子哥哥。”
因刚从宴席上回来,戚长容身上带了一股醇厚的酒香味,并不让人觉得难闻。
因天气过于寒冷的缘故,太子哥哥早就披上了厚厚的绒袍,手里还拿着精致的当婆子,衣领处也是用软和的狐狸毛做成的围脖。
隔着稍远的距离瞧去,站在不远处的太子哥哥,更像是一个活在画中的精致的人儿。
哪怕明知此人忽远忽近不可琢磨,也让人不禁为她失神。
戚孜环看了半响,然后垂下眸子,掩饰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免礼。”
戚长容走到近前,好奇问道:“大冷天的,你不好好的在公主府里呆着,怎会来此处?”
在宴席中饮了不少的酒,戚长容的嗓音听起来不如以往的清冷,反而带来一股温吞的柔和之意,仿佛能在大冷天里添了一抹温暖。
面对戚长容的疑惑,戚孜环几度张了张嘴,眼中的迟疑之色顿显:“我、我……”
见她根本说不清楚,眼眶还是红着的,戚长容安抚似的按了按她的头顶,温声道:“这么冷的天,身为姑娘家,一直站在外面吹冷风可不太好,随孤进来。”
说罢,戚长容收回手,率先迈开脚步往东宫而行。
脑袋上似乎还残留了戚长容指腹间的温暖。
戚孜环呆了呆,等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太子哥哥,可眼下除了跟着太子哥哥以外,她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
偌大的皇宫,身为皇室尊贵的公主。
竟然无一处是她的归处。
东宫主殿早已烧好了银炭,刚打开殿门,便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
众所周知,东宫太子身体柔弱不足,最是恶寒,是以,每当冬日来临时,东宫的银炭总是最足的。
取下绒毛披风递给姬方,戚长容在屋外换下皮靴,直到感觉没那么冷的时候,才往殿内走去。
戚孜环茫然的紧随而上,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内的热气彻底吹散了从屋外沾染在身的寒冷,戚长容坐在炭盆边,朝呆呆站在不远处的戚长容招了招手,失笑道:“站那么远做什么,难不成孤还能吃了你?过来些。”
听到这话,戚孜环就如僵硬了的木雕,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直到坐在戚长容旁边时,仍旧是一脸的空白。
清楚明白的感觉到了这位公主的不对劲,戚长容并未主动发问,只将手放在火盆上方,翻来覆去地暖和着。
微红的火光照映在她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褪去了以往的清冷,让人不再感觉到不可接近。
不知过去了多久,暖意重回身体,戚孜环长长的舒了口气,率先开口打破一殿的沉默:“太子哥哥,我杀人了。”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让人足够惊讶的话题。
——换做旁人,一定这样认为。
然而戚长容只是眨了眨眼,并未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皇室中人,有哪一个是没杀过人的?”
就连她那生性温和,从来没开过杀戒的母妃,都在自缢之前带走了一个小太监的命。
“不一样。”戚孜环固执的摇了摇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惶恐不安道:“我是亲手杀的,我亲手……把他给捂死了。”
“你说……他会不会变成厉鬼找我复仇?”
见她眉宇间隐有癫狂之意,戚长容眼中的漫不经心散去,望着神色仓皇的戚孜环,忽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觉得孤的手,好看吗?”
虽不明白太子哥哥为何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可戚孜环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勉强恢复了三分的理智:“好看。”
“这样好看的手,也沾过人命。”戚长容顿了顿,又问:“你怕吗?”
“不怕。”戚孜环努力地摇了摇头,道:“太子哥哥杀的人,一定是穷凶极恶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
“你杀了一个,而孤杀了无数个,你连孤都不害怕,为何还要害怕自己?”
戚长容戳破她的害怕之心,收回手纳闷道:“你说孤杀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那么你杀的又怎么会是肯定无辜之人?”
“何况,你连人都杀了,又为什么还会害怕厉鬼?”
“我不知道。”
戚孜环茫然的道:“我知道自己没做错,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侵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每一刻每一秒都在煎熬中挣扎而活。
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恐惧从身体中驱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过不了多久,她一定会被这样的情绪直接折磨疯的。
——戚孜环已然能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戚长容摇了摇头:“你若还是害怕,就寻一个清静之地,做些该做的事情,给自己求一个心安。”
“什么事是该做的?”
“比如礼佛?”
戚长容想了想,斟酌道:“皇宫中就有一个小佛堂,你要是实在觉得不安,就多去小佛堂坐一坐,菩萨会保佑你,洗清你一身的罪恶。”
戚长容眼神中尽是怜悯。
她算是看明白了。
所谓的恐惧其实是愧疚,铺天盖地愧疚的让眼前人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十二才会向自己寻求答案,想找一个心安之处。
可这本就是自己的事情,外人又怎么能清楚体会到?
这些听着像胡扯的劝导,却让戚孜环眼中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救命的浮萍,紧紧的抓住不想放。
“太子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戚长容颔首,举了个例子:“佛堂,本就是为了让人心安而设立。”
戚孜环问道:“我能住进宫里的佛堂吗?”
此话一出,戚长容难得的保持了沉默。
一个花季少女提出这般的问题,竟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偏偏,戚长容明白怎样的回答对眼前人最有利。
经过仔细的斟酌,顿了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你要是想住进去,父皇那儿,孤自会去说。”
听到这话,戚孜环如释重负,仓皇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
“既然这样,那我明天就收拾东西搬进佛堂。”
半个时辰后,戚长容亲自安排人送戚孜环回十二公主府。
而正是在戚孜环出宫时,莲池宫忽然发出阵阵的哀呼声。
还未被赐名的小皇子,夭折了。
得到消息时,戚长容正泡在浴池中醒酒。
不知是因为饮酒还是泡澡的原因,她脸上一片绯红之色,合眼养神很是安然。
半梦半醒间听到这么个消息,他脑袋中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抽痛,令她微微有一些不适的伸手按了按眉心。
这时候也不让人安生。
戚长容缓缓问道:“小皇子怎么夭折的?”
听到这话,侍夏浇水的动作慢了下去,迟疑的道:“听说是殿中的炭烧多了,活的生生的给憋死的。”
这个说法是莲池宫给出来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恐怕只有莲姬以及戚孜环知晓。
戚长容道:“出了这样的事,孤肯定要去看看,替孤更衣。”
侍夏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已是一片漆黑,稀疏的星星挂在夜幕之上,瞧着很是清冷。
侍夏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她知道出了这种事情,于情于理殿下都该去瞧一瞧。
毕竟那小皇子就算不怎么受重视,也依旧是小皇子。
殿下名义上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