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担任上乘警这八年来,佟成从未像今天这般,在巡查车厢时有一种如芒刺在背的强烈不适感。每踏入一个新的车厢,无论里面坐着或站着的是何种身份、何种模样的人,他们都会瞬间闭嘴不言,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似的。
那些有座位的乘客,一个个如坐针毡般局促不安地坐在位置上,紧接着迅速低下头去,把脑袋深深地埋进那厚厚的棉衣之中,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衣服里,活脱脱像一只只受到惊吓而藏头露尾的鸵鸟。
至于那些没有座位的人们,则显得更为可怜和狼狈。他们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双腿止不住地颤抖着,同时还拼命地将自已的身躯往座位一侧收缩,似乎唯恐挡住了鬼子兵的路,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群即将面临宰杀命运的小鸡崽儿,脆弱且无助。
当然,佟成心里十分清楚,这些人之所以表现得如此畏惧和沉默,并不是因为对自已怀有恐惧之心,真正让他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乃是站在他身后的那名日本宪兵。尽管这名宪兵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举动,然而仅仅是他那存在本身,便如同一头狰狞可怖的恶鬼一般,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令众人胆战心惊。
今日的巡逻对于佟成而言绝非首例,早在他之前,门琅便已成为首个被日本宪兵押解着执行巡逻任务之人。或许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先例在前,此次巡逻过程中,整列火车的乘客们显得格外自觉。一些乘客甚至未等佟成等人走近,便早早地与身旁那些拥有座位的乘客紧紧挤作一团,试图以此来减少自身可能遭受关注的风险。
可惜的是,由于车厢内的乘客数量实在众多,即便大家都想尽办法相互拥挤避让,仍有不少乘客难以找到藏身之所,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硬着头皮留在原地,默默祈祷着不要引起那位日本宪兵的注意。
毕竟谁也无法预料,究竟何时会因为某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或者眼神交流,而触怒这个犹如魔鬼般阴晴不定的家伙……
佟成这一种上,火车上安静得可怕,除了那车轮与铁轨相互摩擦挤压所发出的“哐当哐当”声,仿佛永不停歇一般,持续不断地传入自已的耳中以外,车厢内还回荡着从广播里传出的吉村夏美的声音。
吉村小姐的嗓音优美动听,宛如天籁之音,若是放在往昔,这无疑会是一场令人陶醉其中的听觉盛宴。只可惜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这原本悦耳的声音却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让人不禁心生寒意、不寒而栗。
当火车逐渐接近锦州时,佟成迈着沉重而略显疲惫的步伐,完成了整整一圈的巡逻工作,随后再次回到了位于软包厢的位置。在这漫长的巡逻途中,他心中曾涌起过一阵强烈的冲动。
那一刻,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批批古代那些刚正不阿、直言进谏的忠臣良将,想要义正言辞地对德川副总裁说道:“德川阁下,请恕我冒昧。咱们这一路走来,如此频繁且严密的巡逻方式,简直快要把乘客们给活活吓死了!长此以往下去,这对于满铁的声誉必然会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啊。我身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乘警……”
然而,就在佟成好不容易走到德川面前时,那股原本炽热的冲动却如同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灭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之前想好要说出口的话语,此刻也仿佛变得无比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了舌尖,怎么也吐不出来。难道德川真的不清楚后川大佐这般做法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吗?可是,即便明知如此,他依然选择了默许后川大佐的行为。想到这里,佟成不禁感到一阵心寒。
如果此时自已贸然开口向德川进言,就算德川愿意听取并表示认同,恐怕也只会让后川大佐陷入尴尬难堪的境地。那样一来,自已无疑是得罪了后川大佐这位手握实权的人物。
若是因此遭到对方的报复,哪怕只是狠狠扇上一记响亮的耳光,或许都算是自已走大运了。可万一事情发展得更为糟糕,被他们扣上一顶“危言耸听”的大帽子,甚至污蔑自已是抗日分子,那岂不是比窦娥还冤?思及此处,佟成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就在佟成患得患 失,准备硬着头皮一直到新京完成本次列车的工作时,佟成敏锐地察觉到车厢门口处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他转头望去,只见一群身着制服的乘务员和乘警鱼贯而入,他们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很明显,这些人并非原本就在这趟列车上工作的,而是德川临时调遣而来的。至于其目的究竟为何,即使不用细想也已不言而喻。
“藤源君,还有各位火车上的工作人员,为了能好好整明白片山课长车厢里出的这档子事儿,你们车上的所有人,啥乘警、列车员还有那餐车干活的,都得在到奉天站之前,把交接班的事儿整利索喽,然后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奉天站,等着接受进一步的问话和调查……”德川秘书那刻板且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传入佟成耳中,犹如一道赦令。
听到这番话,佟成一直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下来,心中好似卸下了万斤重担一般,整个人都感到无比轻松。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只要能摆脱眼前火车上这般令人难堪的局面,哪怕最终到了奉天站后会被直接投入大牢之中,他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了。
从锦州到奉天,一二九零次蒲公英号列车将在铁轨上行驰约三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对于列车工作人员来说,这三个小时的交接班时间已经算是相当宽松了。毕竟,从锦州调来的乘警和列车员们个个经验丰富、业务娴熟,只需简单交流几句,便能迅速明确各自的工作职责。
然而,就在此时,那位刚刚从锦州上车并跟随佟成一同巡逻还不到三节车厢的高警长,趁着身后跟着的日本宪兵稍微离得远一些时,压低声音对佟成抱怨道:“老弟啊,跟你唠实嗑儿,今儿个本来是俺轮班儿休班儿的日子呢!领导招呼俺说今儿个加班儿能有三倍工钱,俺心思这待遇挺好就过来了。哪寻思能碰上这样儿的情况哟!早知道这样儿,别说三倍工钱了,就是给俺开十倍的工钱,俺都指定不敢来呀!”
听到这话,佟成赶忙拍了拍高警长的肩膀安慰他:“哎呀妈呀,大哥,你可别上火了!那小日本子的宪兵主要是瞅着俺们这帮人呢,跟你没啥太大关系。等咱到站了,麻溜地下车,你们就能消停消停,好好喘口气,歇一歇了!”
嘴上虽然不停地这样去安慰着别人,但实际上,佟成自已内心却愈发地慌乱起来。对于即将抵达的奉天,他完全无法预测将会面临怎样的局面。究竟是作为关键证人协助相关部门展开深入调查呢?还是会被当作犯人直接投入那冰冷阴森的大牢之中?一想到这些可能性,佟成就感到阵阵寒意从脊梁骨上升起。
尤其是当列车缓缓驶过黑山这座车站时,佟成望着窗外那广袤无垠的原野以及形状怪异、仿佛妖魔般单独矗立在一片平原之中的黑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跳下这飞驰中的火车,逃离眼前这片未知的恐惧与危险。
然而,就像刚才面对德川时,尽管明知应该坦诚相告自已内心真实的想法(所谓的“忠言”),但最终还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而选择了沉默一样,此刻的佟成同样没有胆量真的去实施跳车逃跑这个疯狂的念头。
或许在他心底深处,还存有那么一丝丝侥幸心理,暗自思忖着也许自已仅仅是受到了片山事件的牵连罢了,事情未必会糟糕到那种难以收拾的地步。
可恰恰正是这种自我安慰和逃避现实的心态,使得佟成对藤源的愤恨之情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愈烧愈旺。如果不是因为车厢内满满当当都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兵,恐怕佟成真的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杀意,恨不得立刻将藤源碎尸万段!在他看来,如果不是藤源没事儿找事儿瞎掺和,整个局势又怎会演变至如今这般田地?一切的麻烦与灾祸皆是因藤源而起,此仇不报非君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