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 1月 11日上午 8点 35分,随着一声汽笛长鸣,民国交通部这边编号为一二九零次,满铁这边则命名为蒲公英号的列车终于缓缓驶离了北平前门站。
在此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包括藤源、佟成在内的乘警们忙得不可开交,先是要仔细检查每节空车厢里是否有私藏人员物品,确保安全无虞;接着又要在乘客上车前不时在车门口处盘问那些看起来有些可疑或者让他们感觉不顺眼的乘客,以保证没有危险人物登上列车。
经过一番折腾后,这些乘警们终于完成了这一系列任务,然后开始了这次列车按部就班的工作。
所谓按部就班,便是按照满铁乘警的规定,开始逐一检查火车上的乘客情况。然而,由于这段旅程涉及两个不同政府的管辖区域:从北平到伪满新京——民国政府是不可能承认伪满这个政权的仍然称所谓新京为长春——以及即将延伸到的哈尔滨,等于经过了两个政府的管辖地区,其中北平至山海关一段归民国交通部管辖,而之后则由关外的关东军铁路警备队负责。
因此,片山课长和藤源乘警长在第一段行程中并不方便亲自出马,这项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名义上仍是民国乘警、但实际上全部薪俸皆由满铁支付的佟成身上。
然而,如此一来,原本应该由六名警察组成的三班乘警队伍,现在只剩下佟成和门琅各自带领的一组人员。从北平经天津到山海关这段路程,需要耗时整整三十七个小时,仅靠这四名警察显然远远不够。幸运的是,满铁早已给了他们一项特殊政策——允许招募一些协助人员组成火车治安队,帮助乘警维护火车治安。
这些治安队员虽然不会穿上乘警的制服,也无薪水可领,但他们却同样佩戴着红色臂章,可以在火车上肆意妄为。不过,由于佟成的严格约束以及他特意将这项任务交托给陶景旺陶三儿那些品行还算端正的手下,因此编号为一二九零的蒲公英号列车上始终没有发生过治安人员胡作非为的情况。
“成子,那姑娘我交给你嫂子了,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要是能找着她家地址,我就出点钱找个人送她回家。可听她那口音,像是东北来的,没准儿是流亡到咱们关内的。要是实在找不着,就让她跟着我媳妇儿在火车站卖点小零嘴儿,等她十五六岁了,我给她在北平城里城外寻户正经人家把她嫁了,我也不要啥彩礼钱儿……”
火车刚刚启动没多久,陶三爷就在七号车厢遇到了佟成。这个位置可是两人约好了的,刚好在火车中间,既远离藤源和片山他们所在的车厢,又能随时支援其他车厢。此刻,门琅带着一名见习警以及两名陶三儿的手下正在后面的车厢巡逻,而佟成正好借此机会休息一下。毕竟,早上已经忙了一个多小时,此后还要在近一百个小时继续盯着,如果没有片刻儿的休息,他可吃不消呢。
陶景旺,小名叫陶三儿,平津青帮悟字辈弟子,江湖上众人都要尊称他一声“陶三爷”,实际上也不过比佟成年长七岁而已,今年三十四岁,正值而立之年。他身形清瘦,面容白净,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
说起陶景旺的身世也是可怜人,他早在七岁那年,就被尚未成家、仍在步军统领衙门当差的佟家老爷子佟佳氏熙詊捡回了家。佟家老爷子见他孤苦伶仃,心生怜悯,便将他交由一户没有子女的铁路工人家庭抚养长大,不时接济给件衣服,给点钱儿。后来,陶景旺长大成人后,就跟着因为大清国灭亡而不得不做铁路巡警谋生的佟老爷子在前门火车站谋了一个生计儿。
由于自身经历过孤儿的苦楚,他深知其中艰辛。因此,在火车与车站上当了几年搬运工、检货员、治安队员,混出了点名堂之后,从二十一岁时起十多年间先先后后收养了几十个与自已有相同遭遇的男孩、女孩子,他们都是被遗弃或与家人失散在铁路上的可怜孩子。
陶景旺收养他们并非出于功利之心,而是真心希望能给予他们一个温暖的家。更值得一提的是,陶景旺从未利用过这些孩子们做坏事,相反,他教导他们要靠自已的力气养活自已,凭借勤劳和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正因如此,江湖上的人都对他十分敬重,赞誉有加,尊称他为“陶三爷”。
佟成将蒲公英号上的治安队交给他和他手下的弟兄们,一来是因为两家有这样一层关系,二来则是因为陶三爷在江湖中的名声不错。无论是从北平到山海关,还是关外,只要提到他的名号儿,那些靠偷窃、碰瓷和拍花子为生的人都会闻风丧胆,离得这蒲公英号远远的,根本不敢来这里惹事生非。就连关外的土匪,只要坐上了这趟列车,也会主动过来打个招呼,表明自已只是单纯地坐个车,绝对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
“那就得麻烦三哥您嘞,其实我心里头也明镜儿似的,就算我没瞅见没出来管,只要三哥您瞅见了,那指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当时我瞅见那几个小日本子也在那儿,所以我就多嘴说了一句,也让他们晓得三哥您在江湖上的地位跟名声,省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觉着三哥您在火车上咋着了呢?”
佟成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陶三儿,见他没有反应,便继续说道:“三哥,您也晓得,现如今这小日本子占了东北四省,又死盯着关内,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儿啊!”
“嘿,还得是您念过书,真会琢磨事儿。不过今儿个我听老李叔说,您在他那摊儿前头,就一碗豆汁儿,就把那个藤源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也让那帮小日本子知道知道!咱有些亏能吃,可绝对不能吃哑巴亏。”
陶三儿自然知道佟成的乘警长职位被小日本子藤源正卫门给抢了这件事儿,他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
虽然他表面上装作不在乎,但实际上他比谁都在意。毕竟他手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还要靠着这一二九零蒲公英号吃饭呢。这趟车上不仅便衣队的人全是陶三儿带着长大的几个小兄弟,还有那推着售货车、挎着篮子卖零食、香烟的小男孩与小女孩也都得靠这趟来回几千里、历时七八天的火车养着。
所以佟成当不当这个乘警长,对他们来说意义可大着呢。如果佟成真的丢了蒲公英号上的差事儿,那么他们这些人的生计将会受到严重影响。因此,陶三儿对于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找回场子,这不是帮着佟成找回场子,也是为他自已找回场子。
而听到老李叔说起佟成整治藤源的事情后,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欣慰和自豪之情。他觉得佟成这样做不仅挽回了一些面子,更重要的是让那些小日本鬼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人并不是好欺负的,告诉他们就算强吃下去的东西,也迟早要吐出来。
“估摸这碗豆汁儿过后,这个藤源再想让我白请他客儿,他也得寻思寻思了。”佟成跟陶三儿吐槽着这个不懂规矩的藤源正卫门。
他也知道这个藤源主动要求自已请客,其实就是一种示好的表现,但作为一个地道的老北京人,一般来说,如果想要表达友好和亲近,应该是由自已主动请客才对呀!哪有让对方请客的道理,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恩赐的模样呢?这简直就是不把佟成放在眼里嘛!
昨天晚上佟成先老老实实地邀请藤源去品尝了一顿金聚德的烤鸭,并满心期待着对方会有所回报。他琢磨着,藤源怎么说也应该在今天早上请他吃顿早餐,这样才算是礼尚往来嘛。也总不能每次都是佟成请客呀,那样岂不是太不公平了?难不成自已就得一直当这个冤大头吗?绝对不行!
“您放心,藤源这小子只要不闹事,大家都能对他客客气气的,让他顺顺当当当地当这个乘警长。可要是他不知好歹,拿着鸡毛当令箭,那我可有好几十种办法来收拾他呢。”陶景旺平时确实不会干坏事,特别是针对那些善良的旅客们。不过,要是遇到坏人、恶人或者不知天高地厚、触碰他们在一二九零蒲公英号上利益的家伙,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而且,面对日本人时,还多了一份国恨的因素。
佟成摆了摆手,说道:“得了,甭想这些糟心事儿了。等会儿到了前边儿那天津站,你可别忘了进点儿天津大麻花啊!我可留神过,这玩意儿不少乘客都待见呢!”他皱着眉头,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毕竟此刻身处火车之上,并非什么私密之地,周围人来人往的旅客身份背景不明,多说无益,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陶三儿连忙点头应道:“好嘞,爷们儿,其实我心里头也正琢磨这事儿呢!就是之前两回都因为在北平站有事儿给耽搁了,没跟着车走。这回说啥也得试试,瞅瞅能不能把这买卖给做起来。要是成了,我多进点儿,在北平站也让你嫂子试试…….....”
两人说话间,时间悄然流逝,此时距离离开北平站已经过去了半个多钟头。他俩深知,总这么窝在七号车厢里可不行,哪怕就是走个过场,也得去车头那儿跟片山和藤源打声招呼。不然万一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又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来。想到这儿,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朝着车头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