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年多与日本人打交道的过程之中,佟成乐在其中的两件事儿就是:
其一是听两个日本人当着自已面用日语嘀咕自已,他们却不知道自已日语其实也还说的很不错;
另一件事儿就是听着分别来自于伪满和北平的两个日本人用着东北话与老北京话对着说。尤其是后一个,比如片山与藤源间用着各自掌握的地方方言对话时,那简直就是一种人生享受。
不过藤源是知道佟成日语很好的,至少听得清他说的话没问题。所以佟成一进软包厢内,藤源就有些不自然了起来,毕竟他刚刚说了佟成的坏话。不过也没有做什么解释,毕竟这只是一种对生活习惯的吐槽,并不涉及什么利害关系。
“片山课长、藤源乘警长,您二位受累啦!”佟成用着老北京话对着他们两位说道,虽然他可以用日语,但有了前面的情况再这样就显得比较尴尬了,更何况陶三儿的日语一直不是很好,也就是会那么几句,比如“三油拿拉、米西米西,巴嘎牙路”之类的。
佟成看着他们两人,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他知道自已的出现让藤源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并没有在意。他觉得这种小事儿并不值得计较,而且藤源也不是一个很坏的日本鬼子,只是有时候嘴碎一些罢了。
佟成和藤源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笑意。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两人默契地笑了笑,化解了之前的尴尬气氛。
佟成又转头看向片山课长,笑着问道:“片山课长,您今儿个招呼咱们过来,有啥事儿啊?是不是有啥案子得让咱们列车乘警跟您打配合啊?嘿,您甭跟咱们见外,有啥事儿您痛痛快快地说,咱们肯定全力听您的吩咐!咱们这些人,那可都是经验老到的老乘警、老江湖了,啥阵仗没见过呀!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咱们绝对不打马虎眼!您说吧,具体是个啥情况,咱们都听您的!”
片山课长先是表情神秘且严肃地点点头儿,然后又松驰了脸儿,这才说话:“嘿,佟佳君,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也不是回回我来都有案子不是?这次啊,我是要去奉天见我的老师村山部长。藤源君呢,是我原来上司满铁上海事务所藤源所长的亲戚,我这才知道你们三个在蒲公英号列车上搭伙干事儿,这不,特意找你们三位一块儿聊聊呢!”
虽然已经是民国二十四年了,但许多老北京旗人还是喜欢叫他们的老姓儿,比如佟成的旗人老姓儿一般叫成佟佳氏。虽然佟成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所谓的佟佳氏老姓儿,但也只能无奈地暗中摇摇头,心想这个片山课长还真是喜欢卖弄自已这几年在北平学来的东西啊!
“佟佳君,虽说才二十七,可在奉天铁路署那可是老乘警啦!按说这乘警长的位子,就该是您儿的呀!可满铁总部那帮子官僚,就是死脑筋,非得抱着门户之见,啥重要职务都不肯交给咱儿旗人。他们老觉着旗人就会提笼架鸟,没点儿真本事。
其实呢,真有能耐的旗人多了去啦!我这回非得跟村山部长说道说道这事儿,可不能再这么着了!毕竟旗人也是咱儿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不是!你瞅瞅新京那边,多少旗人在那儿干活儿呢!
可惜了,佟佳君,你这小子,死脑筋,就是不肯加入满洲国籍。要不然,我一准儿能向满铁总部好好儿推荐推荐您儿……”
说话间,片山还发自内心地叹息了一声儿,很多北平的旗人不是不想加入伪满国籍,而是不敢!一旦加入了,那在北平可就很难呆下去了。毕竟这几年北平几乎成了抗日运动的中心,对于那些亲日分子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咱老家虽说打东北来的,可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儿啦!现如今,这北平就是咱的家,咱可稀罕这北平的户口呢,还是等日后新京户口比北京户口更贵重的时候再说吧。”佟成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定,眼神中透露出对北平的热爱和眷恋之情。
他心里清楚得很,尽管自已家族的根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东北,但如今的北平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这里有他熟悉的街道巷陌、邻里朋友,还有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美食和文化传统。
对于北京的旗人来说,无论是满族、蒙古族还是汉军旗,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历史渊源——三百年前入关。然而,岁月如梭,如今的他们已与东北渐行渐远。他们在这里生根发芽,繁衍生息,逐渐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血脉之中。
如今,就甭说提议让他们加入伪满国籍作康德皇帝名下的二等臣民,就是如乾隆爷那样每人照样发放旗饷并额外赐予二百亩黑土地,也不会有人愿意离开北平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东北老家去受苦受冻。毕竟,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是他们情感的寄托之地。
佟成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加入伪满国籍的提议。虽然这样会失去晋升的机会,但列车乘警这个行当对他而言,不过是混口饭而已,并不值得如此做。
“哈哈哈哈,这种事儿啊,压根儿就没可能!虽说前几年民国政府把首都迁到南京去了,北京也改叫北平了,这地位啊,也是一路往下出溜儿。可新京那嘎达儿,拢共就十来万人,哪能跟北平比啊!北平那可是有六百多年历史的老地界儿,新京算个啥呀!不过,我可觉着,咱伟大的日本皇军,迟早得踏进北平城!到时候,佟佳君也就不必纠结了。”
片山对于前年签署的何梅协定毫不顾忌,他和绝大多数日本现役军人以及满铁的中高层官员一样,早已将华北视为他们的下一个满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地的日本驻军是华北驻屯军,与关东军向来不和。
但在他看来这其实并无大碍,毕竟华北驻屯军没有像满铁这样拥有集政治、经济、情报调查于一体的国策会社。他坚信,总有一天,高层会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然后像上次满铁总裁资助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那样,再次引发一场华北事变。
“得嘞,甭提这些了,藤源君在蒲公英上,就仰仗佟佳君跟陶三爷您二位了。河北这一路指定没毛病,要是在满洲地界儿碰上啥麻烦,您二位只管言语一声,我都给您解决咯。”或许是因为长期待在满铁和北平这样的地方,片山渐渐沾染上了只有这两个地方才最明显的一些坏习惯,大话、空话随口就来。
佟成还有陶三儿在心中都吐槽着这位片山课长:尽管他身为特高课长,但实际上也只是满铁平津事务所的特高课长而已。相比满铁总部以及奉天、新京、哈尔滨等事务局下辖的特高课长,那地位简直就天下地下。
更何况平津地区目前仍被民国政府掌控着,使得片山没有一点嚣张跋扈的本钱儿。回想两年前,二十九路军在长城抗战中挥舞着大刀砍向日本侵略者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一颗颗被砍掉的日本人头颅,数量多达上千之多。现在一些在北平的日本现役军人都不敢穿着军服出来,更甭提在伪满或者上海那样的张狂相了,更别提片山这样的退役军人了。
佟成一直跟着片山聊天之时,陶三儿还有藤源都坐在那里,全程一句话也没说。
藤源可能还沉浸在刚才的尴尬之中,而陶三儿则是因为天生的不喜欢小日本子,尤其是这趟车上的小日本子。就这样,在这间并不大,但却豪华的软包间里,两个下铺,佟成与藤源坐在一边儿,陶三儿与片山坐在另一边儿,佟成与片山一直在聊着天,反而是坐在斜对面的佟成与片山没什么话,甚至连屁都都没放一个。
而就在这个时候,蒲公英号车就快到下一站安定站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一站将会有民国警察甚至宪兵上车检查,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例行公事,但作为北平乘警,佟成必须代替藤源出面陪同对方走一走这个形式。
“藤源乘警长,咱这就到安定站了,我得下去跟铁路署的警察打个招呼,交接一下。”佟成站起身来,虽然他的日语很流利,但仍然用着老北京话对着藤源说这件事儿。
“好的,佟成君,请多费心!”藤源站起身来,礼貌的对佟成说道。
“您甭客气,这都是我该干的!”佟成笑着回答道。
“藤源君,您就把心搁肚子里吧,佟佳君会把啥事儿都拾掇利落的!”片山安慰藤源道。
“嗯......”藤源点了点头,那句日本人经常说的“希望如此”并没有吐出口来就重新坐了下来。
佟成走出了包间,来到车厢门口等待。很快,蒲公英号列车就缓缓驶入了安定站。佟成站在车门处,看着几名民国警察走到了列车前。
“哟,原来是您老嘞,我是这趟列车的乘警佟成!”佟成迎上去,向为首的一个穿着跟自已一样制服的中年警官敬礼道。
“哦,原来是佟成么,咋又是你值咧班咧?”那名操着陕西口音的中年警察显然认识佟成,笑着问道。
“可不是嘛,这又得劳烦您老几位了。”佟成苦笑道。
“哈哈,说撒辛苦不辛苦滴,这都是咱滴本职工作么!”中年警察拍了拍佟成的肩膀,但却没有带着身后的人上车,只是拿起一个文件夹子,让佟成签了一个字,再加上几句例行对话,就算走完了这个过场。显然面对已经变成日本人的蒲公英号火车,民国交通署的人还有地方驻军都不想管太多惹麻烦。
这虽然让佟成觉得轻松了许多,但心里却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