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宜嫁娶。
从天开始蒙蒙亮,整个天北城就活了过来。
陆陆续续的人群如长龙一般齐齐涌向城北,那里是永平王府府邸所在地。
按照天北的习俗,天北城主儿子大婚,全城人须得派代表参加。
重要人物自然是都在王府里,而王府外面的长街,则是百姓们的狂欢之地。
项薄第一次感受这种热闹,听老道士说过一次,可真正的亲身体验,这才发现百姓们对于这场婚礼原是发自心里的祝福。
看来城主李延凤深得人心——他心想。
但他也不会因此和其他人一样,各自穿着自己最为体面的衣裳前去,仍旧着一身学子服。
这就引来了老道士的不满,用他的话说,青年这一身也就能让他在王府外面混口饭吃。
可要想吃到真正的好东西,那得去里面啊。
约莫正午时分,“师徒俩”终于来到了永平王府前的大街。
老道士看一眼,嚯,人声鼎沸,简直和下饺子一样。
“麻烦让让……”
老道士可不想在这外面,他的目标很明确,好酒好菜都在里面呐。
青年看不下去,老道士明明有钱了,怎么还一副啥都吃不起的模样?
但,
老道士还没从人群里挤过去呢,忽然后背被人猛的推了一把!
“都给我让开!”
一个奴才模样的家奴手里提着一根赶马的皮鞭,怒气冲冲的对着人群喊道。
他不是针对老道士,只是因为老道士挡了他的路。
那人虽说是个奴才,可是长的极为高大,足足有两米高,身形也强壮的很,这样的人在天北城是不多见的。
他站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山,金刚怒目。
一般来说,老实的百姓都认得,这种人泰半是富家人雇佣的打手,平日里专门用来打架开路。
今天的这种场景用,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在两米高大汉的身后,走过来一个脑满肥肠的,身着华丽绸缎的富家翁,一身的酒肉遮掩不住,整个人也就半丈多高,那前面那个打手形成强烈对比。
而在这富家翁左右,还有三五个打手,同样十分强壮。
几个人将他围在里面,时不时的盯着左右,明显在提防着。
老道士也是个烈脾气,被推了一把后本想发怒,可一回头,后面的那个大汉瞪着他,俩眼珠子和铜铃一般。
被看的芒刺在背,老道士只得讪讪的笑了笑,随后就让开了道路。
那大汉见他识相,怒意消了大半,继续往前走,但却在老道士的身旁停了下来,眉头皱成川字。
老道士心惊,忽然想起自己前头是青年项薄来着。
“糟了!”
项薄这青年啥都好,就是不识相——老道士正想赶紧劝说一下青年,忽然想到那大汉嚣张跋扈的样子,要张开的口闭上了。
“呵呵,有好戏看了!”
老道士退到一旁更远的地方,眼睁睁的看着那大汉的皮鞭扬了起来。
————
项薄也就一米七五左右的样子,在人群里虽然算是个高个子了,可因为前头人太多,他看不到王府。
所以他极为用心的踮着脚四下张望,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背上的头颅送给李牧年,好让他彻查此事,看看是否和魔业教有关。
因他前些日子听李延凤说过,魔业教的事情现在由李牧年接管。
这出现在柳进士家里的魔头,在他看来决计不是偶然。
只是昨夜和道士闲聊,青年忽然被点醒。
今天毕竟是人家的婚礼,再大的事情也得放一放,你就算要送,也得私底下。
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你送个脑袋给人家,让李牧年面子搁哪里?
青年觉得老道士的说法有道理,所以从来这里开始,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和李牧年独处。
不料,
人多的难以想象,他暂时根本进不去王府,而李牧年这新郎官怕是就在王府里某个旮旯角落里呢。
按照天北的惯例,这一次姜家乃是高攀了李家,因此,李牧年不需要亲自去迎接新娘。
这个任务落到了自告奋勇要求代替少爷去接新娘的冲菊身上。
冲菊的身体越发虚弱,唯独今天在妆容加持下,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重生了。
这也许是她能为公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因此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牵着公子平日里最为喜欢的秋膘马,冲菊在一队护卫的护佑下,浩浩荡荡的朝着姜家进发。
青年没见着李牧年,但是见到了这位表面上喜气洋洋,眼底里却隐藏着伤感的王爷府丫鬟。
“她时日无多了……”
项薄不由得感慨,他的一双眼睛可不仅仅能辨鬼识魔,还能看人身体虚弱程度。
至于看人面相,算人运势,那就得老道士了。
正在感慨呢,
忽然一记鞭子砸到了脑袋上,力道之大超乎寻常。
若是普通人挨了这么一下,脑袋不说开花,至少当即就得躺下。
因此可见来人根本没打算留手,这是往死里打。
青年遭了这一记打,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被打到的地方有些痒痒的。
原因无他,
斩杀了独角怪之后,青年终于又开启了一项神通,正是身体五通里的铜皮铁骨第一阶段。
昨夜在樱花楼和虞美人闲聊时,他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以至于喝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臂表面有些淡淡的铜色。
于是他用酒杯轻轻碰了碰,听到了悦耳的金属撞击声。
想到那独角怪最后化去脑袋上的角,浑身都变成了金色,坚硬无比。
若不是老道士的金丹帮忙,他这把斩妖剑恐怕还弄不死它。
因此青年了然,心里固然开心,但是也迫不及待想要验一验这神通。
好巧不巧的,
这一鞭子来的正是时候!
回头看向对方,青年咦了一声,怪不得力量那么大,原来是个两米高的巨人。
和他相比,项薄弱小的就像是个孩子。
哗啦啦!
周围的人群和老道士的选择一样,迅速潮水般散开,留下一片空地。
瞅了一眼青年,那大汉愣了愣,因他没有看到项薄脑袋上的皮鞭痕迹。
可他很确信,方才那一鞭子用了全力的,而且也打中了。
“来!打我!”
青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嗯?”
大汉愣了愣,“这家伙脑袋被驴踢了吧?居然让我打他?老子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呢!”
可青年的神情一本正经,哪里像是在开玩笑?
这一来,他都不好意思不打了!
啪!
大汉果真是毫不客气,鞭子点到地面激起响声,正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自寻死路的小子。
后面的胖主人蹒跚着身子走过来招招手,“好了,一个迂腐的读书人罢了,你和他较这个劲作甚?”
那大汉这才注意到,眼前的青年穿着天北学院的学子服,心想:“怪不得倔的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原来是那天北的学子。”
天北学子的倔强往往得自学院的传承和规矩,个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而天北那些教员们的护短可是出了名的。
一时间,
大汉倒是不敢下手。
又听到主人提醒,有了台阶下,哼了哼鼻孔,“再有下次,我弄死你!”
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这令青年有些误会。
以为对方因为没能弄死他而不甘心呢,于是他无视了那富家主人,郑重其事的走到大汉面前,指着自己的脑袋,“嘿!打我!”
“你!”大汉腹诽,“这莫不是个傻子?”
连那多一事不如说一事的富家主人都愣住了,顿时铁青着脸阴沉道:“小子,别太嚣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算到了今天这日子没人敢在永平王府闹事!可你别逼人太甚,我郭家在天北朝堂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今天你若是执意挡路,我便废了你!”
好一番威胁,听的青年很是受用。
他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摸了摸下巴,好好的思量一番之后,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好,打残我!”
“有病吧!”
没有主人的示意,那大汉也不敢动手,但着实觉得这人可恨。
若不是今天特殊,他早就将他撕成两半。
“恩主,他找死!”大汉请示的眼神递过去,明显气急败坏了。
那富家主人打量四周,几乎都是些地位低贱的百姓,顿时冷声道:“打!”
话音未落,
其他的几个壮汉直接将项薄围住,挡住了百姓们的视线。
而内里,
大汉的鞭子如期而至,落到了青年的身上。
人们只听得鞭响声四气,立刻觉得这事怕是要闹大了。
“那书生怎么说也是天北的学子,闹出人命来,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一定,这郭家家主的弟弟郭明恩可是在咱们天北的兵部尚书,据说这郭明恩又是龙相的学生,永平王是厉害,但也得给龙相面子。”
“怪不得,这胖子敢如此嚣张!”
“嘘!噤声,让他听到了,将你也鞭死!”
人群里,
百姓议论纷纷,总有些见过世面,了解天北各大势力的。
一阵谈论之后,
众人纷纷为这学子可惜。
和郭胖子一样,
他们也都以为这学子自恃是天北学院的学子,所以才不依不饶。
可惜碰上了硬茬,遇到了郭家!
这就是自寻死路了。
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一声又一声的鞭子不绝于耳。
但诡异的是,
被打的青年一声不吭,众人纷纷猜测,“该不会来不及痛的叫出来就被打死了吧?”
在数个大汉拉起来的人形屏障里,一个气喘吁吁的大汉正掐着腰大口喘气,眼神里有着惊恐。
青年越发的皱眉,显然对于大汉的力量很不满意。
“这人看着壮实,可怎么力气都是虚的?”项薄得偿所愿的被鞭打了几十下,可结果让他失望。
那人该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鞭子落到他身上,响起很大,却只跟挠痒痒一般,令他的身体越发不舒服。
这感觉还不如被蚊子叮咬了一下。
倒像是威风吹过湖面,苍蝇落到了脚面。
力量很轻,微乎其微的轻啊!
看着青年缓缓走向自己,那大汉忽觉浑身的起皮疙瘩,这青年太诡异,“这还是人吗?”
“别!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昂着头,嘴皮子因为紧张而发抖。
他明白了,
不是青年有病故意寻死,泰半是这青年是个狠角色啊。
他走向自己,是要反击么?是要弄死自己吗?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青年伸手去拿大汉手里的鞭子,戳了戳自己胸口。
这铜皮铁骨的神通令他有些拿捏不准,到底是真的这么牛,还是这大汉虚?
望着那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的大汉,项薄想了想,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递过去,“来,砍我!”
“卧槽!”
大汉的脸色都白了,语无伦次道:“我你”
疯了!
这人绝对是疯了!
大汉心里只想逃走,他受不了青年的眼神。
“来!砍我!”
青年再一次请求,虽说是请求,可是眼神里带着决绝。
“我不干啦!”
忽然,
那倒地的大汉跳起来冲开其他背对着他们俩的护卫,从人群当中冲了出去。
郭胖子愣住了,
剩下的那些大汉也都怔住。
“院首这是怎么了?”几个人都不明白,彼此望望。
院首即是天北大户人家里的护卫首领,相当于现代保镖里的头头。
作为院首,
自然是有一定的武力值的,可他却被这青年给搞的疯疯癫癫,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
那郭胖子也困惑的望着青年,周遭的大汉们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围住自家的主子,一行人就这样谨慎的盯着青年,快步朝着王府走去。
“呵呵,还得是你!”
老道士感激不已,确定青年给自己出气,重重的拍着他的肩膀,“你这徒弟,道爷我收定了!”
项薄微微撇嘴,神情极为认真的看着他,“那等你死了,你的葫芦给我吗?”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
每次说到葫芦,道爷总会岔开话题,留下项薄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
噼里啪啦爆竹声忽然乍响!
是王府的方向,那里人头攒动,忽然热闹起来了。
朝着那边看去,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好快!”青年心想。
他不知道的是,这姜家和王府本就只有一街之隔,而姜家因上次的事情,对待这门亲事可谓是尽心尽力,早早的将送嫁的闺女摆在门口等待。
因此冲菊很快便将王爷府未来的女主人给带回来了。
姜荏凤身着凤冠霞帔出现在冲菊的眼帘里。
早就想要见识一下那个能拒绝少爷的女人,冲菊有些紧张,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直到攥出了汗。
全程不需要一句话,姜荏凤在仆人的领路下,一步步上了大红花轿。
期间,
冲菊一次次的回头,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家的少爷真的要娶亲了?
她不是没有过幻想,以丫鬟的身份在给少爷当个妾,也是有过先例的。
而她清楚,
只要她开口,少爷必定会答应。
但现在不行,她时日无多了,只求能常伴少爷左右,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她甚至梦见了地狱里的判官来告知,她即将被带走。
每次梦里醒来,总能见到一些模糊的身影在房间里飘荡,好似鬼魂一样。
冲菊只以为这还是将死之人都会看到的,所以没有防在心上。
可就在回头再一次看一眼花轿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鬼?”
大白天的,按理说百鬼退避,可冲菊看的真切。
一团团黑色围绕在大红花轿上,或坐着,或吊着,一个个吞吐气息,发出一声声低吼。
浑身都炸毛了!
冲菊脚步乱了,脸皮都抽动了,整个人因为过度惊吓而浑身瑟瑟发抖。
“嘶!”
其中一只恶鬼带着长长的尾巴,仿佛看到了冲菊的注意,冲着她张开口气,露出森然獠牙!
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要重心不稳,冲菊猛的抓住马脖子上的缰绳,那秋膘马和冲菊熟络,没有受惊,只轻轻摆动脑袋。
这一举动令冲菊反而镇定下来,她再次回头看去。
但见从轿子里忽然伸出一只灰色的大手,立刻将那凶鬼给捉了进去,其他的鬼魂立刻惊吓逃散。
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
当冲菊看向四周,愕然发现,周围的房顶上,酒家的棹旗上,街边的阴暗角落里,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鬼魂,令她头皮发麻。
但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好在姜家离着王爷府近的很,不多时,就听到准备好的鞭炮开始响起。
许是怕这鞭炮,
她看到的鬼魂一哄而散,眨眼都消失不见。
瞬间围上来很多人,冲菊也就将方才见到的一切都忘记了,嘴角挂上了笑容,热情和前来祝贺的百姓们打招呼。
“哥哥,给百姓们发红帛吧!”
所谓的红帛是一块块红色的布匹,相当于现代分发的红包。
而在天北城,
普通百姓很难用得起红色布匹。
冲菊叫的哥哥自然是义兄谢统领。
作为天北城的安保队队长,他自然有义务全程保护新娘子的安危,当然了,也奉了王爷的旨意,提防这姜荏凤再次逃走。
谢统领对着冲菊点点头,于马上一摆手,便有一队人马开始给百姓分发红帛。
有了红帛分流人群,冲菊也就可以稳稳当当的将车队引到王府门口。
和诸多婚礼的繁琐礼仪一样,这王爷的婚礼更是繁杂。
个中的细节暂且不说。